楚倦死的那天是一个冬日, 很罕见的,没有下雪也没有太阳,天很阴沉, 寒风穿过了护城河外干枯的柳树抵达了皇城。

殷今朝坐在桌边给楚倦念书,就好像他十三岁时还认不清字,楚倦捉着他的手教他时一样。

身侧的人已经很瘦了, 像一枝马上就会折断的竹,人病的坐不起来, 就半躺在那里, 背后靠了一个软垫, 瘦的骨头凸显,他生得好看, 瘦成这样到底还留了几分风骨,让人看了总要心疼两分。

殷今朝发觉他困了, 念书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 他合上书,走过去握住了那双修长又苍白的手 。

卧室内燃了上好的银霜炭, 窗户却是开着的, 温度明明保持在春日的时候,然而那只手的温度却透着寒意。

殷今朝握住那只手, 将病弱的人揽进怀中, 那人的呼吸很浅,似乎风一吹就能逝去,他静静抱了那人一会儿。

前面数十年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已化作烟云,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出奇的平静,楚倦没有让他等太久,那一缕呼吸就弱了下去, 最后轻轻倒在了他的龙袍上。

千日宴是让人逐渐虚弱的慢性毒药,掏空身体,死的时候却没有太过痛苦,就像是浅浅睡了一觉,只是不会再睁开眼。

暴君如殷今朝杀人总是极尽折磨,他剥过人的皮,拆过人的骨,亲手捅死过自己的父皇,也用车裂结束过自己的兄长,他对任何人的生死都浑不在意。

唯独怀里的人,他生怕他疼一分。

一直到那缕呼吸彻底散去,他才低下头轻柔的靠近了那个人,轻轻抵在他的额心,最后珍而重之的吻上了他的眉心。

那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深情,从这里开始,从这里为止,都已走到了尽头。

周遭很安静,只有萧瑟的微风穿过了枯枝和高墙,太医和宫人都跪伏在外,没有人发觉当今帝王大逆不道的亲吻了他的恩师——在楚倦死之后。

殷今朝抱着已经冰冷的尸身坐了许久,久到明月高悬,怀里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把头埋在已死之人的肩颈里,他以为自己会哭的。

然而没有,他异样的眼眸干涩没有泪水,好像生平永远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楚倦死后他给了他极尽尊荣,将他葬在了自己皇陵一侧,他从不去看他,就仿佛人生当中从没有这个人一般。

楚倦死后的第三年某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里帝王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第一次看见楚倦。

在国子监外,他从寒冷的水中被捞起来,睁开沉重的眼帘看见的是手拿戒尺的青年,长身玉立站在国子监的竹林下,冬日疏落的阳光透过竹枝散落下来,映出青年格外深邃的眼眸。

君子如玉,原来并非虚言。

那如玉的君子从疏朗的阳光里向他伸出手来,唤他:“今朝——”

久居高位的帝王猝然睁开双眼,殿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只剩起伏的喘息,金碧辉煌的宫殿毫无温度,这高高在上的龙椅没有丝毫人情,陪伴他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坐在那里按住起伏的心口,满心只剩下那双温润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如夜色,明明是宁静清润的,却只是一眼就让心怀戒备的少年感到不安和威胁。

后来许多年殷今朝一直以为他在防备着楚倦的夺权,楚倦的背弃,一直到他失去楚倦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原来他害怕楚倦,怕的想要杀了他,是因为自己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动了心,他扰乱了自己的心绪,是自己前行路上的障碍,是他这一生逃不过的劫数。

不是老师对他生出异样之情,而是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对老师生了不该有的绮念。

他不爱读书,想学的是万人莫敌之术,却因为楚倦眉心的沟壑而硬不下心肠,他看不得老师难过,看不得老师失望,甚至看不得他把目光停留在旁人身上。

这是怎样可怖的执念和炽热的爱意,能让从来写字歪歪扭扭的人写出了一手清隽秀丽的字迹,浓烈到让他从来不甚上心的母亲都察觉到不对。

寒意浸透了他整个脊背,他在夏夜里为了讨老师欢心彻夜不眠的练字,后来他的母亲将他拉了出去捆在冷宫唯一的柿子树上,用带着刺的荆棘抽了他一顿。

也是这样暴雨如注的深夜,带着倒刺的荆棘狠狠甩在他身上,刺破了少年血肉,将他鞭挞的血肉模糊,他的母亲忽而泣不成声,厉声问他:“你难道要重蹈我的覆辙吗?!”

一道雷电轰然劈开天地,他恍然睁开双眼,大雨淋的他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耳边只能听见暴雨如注。

龙椅上的帝王嘴唇张合,终于在那个人死后第三年轻声喊出口:“老师......”

然而窗外电闪雷鸣,再没有人轻抚他发顶,同他说不必怕。

那个人早已在三年前就死在他怀里。

殷今朝很小的时候喜欢御花园的一尾鲤鱼,他没有伙伴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母亲偏执诡谲,父皇不拿他当人,服侍他的魏和总是惧怕于他,他总是一个人,后来他有什么话都跟御花园的那尾鲤鱼说。

说今日的早课,新来的太傅,二皇子摔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也说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噩梦,某一日他的皇兄发现了他的这桩怪癖。

锦衣蟒袍的皇子带领着一堆世家子弟把他围困在假山背后,殷今朝年纪虽小却天生生有怪力,平常就是一打五六人也未必没有胜算,可那一次他被人踩着他的头按进了淤泥里。

因为他们捉了那尾鱼出来,当着他的面摔死。

“这个怪胎,长了一双猫的眼睛,还跟鱼说话,果然是个祸害!”

轰然的大笑声一直到很多年后都围绕在殷今朝耳边,他看着那尾金色的鲤鱼被活生生摔死,鱼尾僵直,他悍然挣扎凶狠的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被推开羞恼不堪,一脚踹在他面门上,踹的他耳边里涌出粘稠的血水。

后来那群王子皇孙在冷宫的小厨房里头拿了火星子,将那尾鱼烤的半生不熟,踩着他的脑袋喂进他嘴里。

“不是喜欢跟畜生说话吗?怎么不吃?”

“小畜生——”

“绿眼睛的小畜生——”

浓烈焦糊的鱼腥味充斥着他整个鼻腔,他们逼着他生吃了半尾鱼又觉得无趣,把剩下半只鱼扔进御花园的池塘里,而后扬长而去,只剩下被塞了半尾鱼的少年匍匐在地。

鱼刺划破了他的口腔,刺破了他的咽喉,鲜血顺着嘴角一路蜿蜒,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滑入脖颈,他的所有痛苦都是旁人欣赏的乐趣。

那一瞬的绝望,他一生都铭记于心。

后来他的咽喉发炎开始呕血,被他的母亲发现,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擅长医术,为他从咽喉中取出鱼刺和生肉。

他的母亲指着地上他呕出来的腥肉和鲜血,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那堆血肉前厉声问他:“知道你为什么受苦吗?”

因为你有在意的东西,有能牵制伤害你的东西,有你舍不下放不了的弱点,所以你被人按住头颅踩进水里险些淹死,所以你注定走不到最高处。

他这一生冷漠薄凉诡异偏执,在遇见楚倦的那一刻尽数分崩离析。

清拔卓然的太傅是高山上不可亲近的风雪,也是晦暗夜色里犹带暖意的烛火,国子监那么多少年,老师一眼选中了他。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眷顾,是有多幸运他才能遇见老师。后来殷今朝想,他这一生所有的好运也许都在遇见老师的那一刻用尽。

少年第一次对情爱启蒙的年纪他梦见了自己的老师,醒来时他把手臂覆盖在眼上,嘴唇几度张合。

他炽热的爱慕着自己的太傅,传道授业的恩师,从相见的第一眼,那个犹如春风裁剪的人进入他的视线开始,这一生无望就已注定。

意识到自己对老师动心的那一刻殷今朝对楚倦下了千日宴,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后悔,于是选了无解之毒。

他对楚倦下杀心确实是在遇见慕容隼之后,棋逢对手之人同他说,我相信陛下是搏击长空的鹰,又怎么能永远躲在树下让其他人为您遮风挡雨。

那一句话让他脊背森寒,他天性暴烈残酷,而太傅清正卓然,他们间少有争吵,因为殷今朝永远在朝后退让,克制本性,他愿意为了楚倦装成软弱无助的羊羔,这一演就是整整四年。

在扳倒父皇以后他随时可以反咬一口,咬到楚倦窒息而死,可他没有,他下不去手。

殷今朝和楚倦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吵,他用花瓶砸破了楚倦的头,当鲜血沿着青年削瘦的轮廓蜿蜒下来时他就知道他完了。

剧烈的情感撕扯着他的心脏,让他恐惧到颤栗的地步。

九重高台上的天子输给了他的老师,他认输的那一刻杀戮的屠刀已经举起。

他为什么会输,会同意让太傅去呢?是因为太傅咳嗽了一声,苍白的手指扶住椅背,那一刻手握九州的帝王只有一个想法,他不想让太傅难过,为此付出再多都值得。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完了,他不能输,他不能让任何人成为他的弱点,成为他的桎梏,他手握这个世间至高无上的皇权,却仿佛多年前那个被拿捏住命脉的少年,被迫匍匐在地感受呼吸滞涩的痛苦。

所以,他只能杀了那个影响他的人。

他要杀了楚倦,不是因为功高盖主,不是因为鸟尽弓藏,只是因为他爱他,他爱楚倦,爱的发了狂,所以他必须杀了他。

殷今朝死在楚倦死后的第六年盛夏,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从九重高台一跃而下。

那一年他二十有五,扫平六合收复天下的宏愿还未实现,天下仍是割据,百姓仍然陷于水火,他没有按照命理上说的那样成为开国之君,千古一帝。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的,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后悔了。

六年前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他抱着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把下颌轻轻搁在那人发顶低声呢喃:“老师,你把我折磨疯了,我不能让自己生命中有这样不可控的因素,只要你开口,我真的会把命都给你......”

这是何等可怖的故事,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可我还是错了,哪怕我杀了你,你一个字不说我也会把命给你。

那群道士给他的最后一个幻境是那年初见,恍如明月寒星的太傅朝他伸出手,唤他:“今朝——”

失去即永久,可哪怕片刻的美好只是深渊前的幻象,他也自愿坠入无尽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正常人思维:我爱他就要对他好。

疯批的思维:我爱他,我完了,我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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