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暮归那天晚上发热冒了一夜虚汗, 夜里含含糊糊喊的全是楚倦的名字,裘容和空明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了一宿,如此喝了三天药才总算好一些, 不想他睁开眼就要从榻上爬起来。

“你要去哪儿?”裘容手里端着药碗连忙放在桌上。

温暮归苍白的手掌掀开被褥, 哑声道:“去靖王府......”

裘容心口起伏的快要炸开, 一掌扫落药盏,积郁许久的怨气一下子直冲而上。

“温暮归你怕不是疯了?!是谁把你折辱成那样扔在那里不管不顾的?他但凡是看重你,心疼你半分都不会如此待你,到了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他靖王到底把你当的是个什么?”

“他把你当个人了吗?不过就是把你当个小玩意儿,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娈宠!你寒窗苦读十几载连中三元, 老师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你我一开始踏上仕途是为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是为了一展宏图,是为了将毕生所学用在江山社稷之上, 不是为了——

他扬手一指:“你知道外头怎么传你吗?啊?说你不知廉耻纠缠靖王,说你枉为老师弟子,丢尽了天下学子的颜面,是朝中败类!你辛辛苦苦读那十几年书?就是为了今日?脸面、前途、抱负都不要了?!”

裘容快被温暮归气疯了,明明不久前还是个正常人,靖王对他有所企图也是明说不愿, 自从从靖王府出来整个人就跟失心疯了似的, 完全再无从前傲气。

温暮归就那样低着头听他说着,脸色如雪一般惨白,不言不语,整个人都如失了魂魄一般。

裘容深知他的骄傲, 一时之间也觉得是不是自己说重了, 忍不住别过连缓和声音道:“暮归你要明白, 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能尽如你意的。”

温暮归沉默良久才哑声道:“不是我来招惹他的, 是他先招惹我的。”

听他这话裘容满心的怒火又一下子冲了上去:“可现在放不下的人是你!”

沉默是漫长的,浮光在阁楼当中流淌,掠过他苍白的脸颊和烧红的眼眶,最后才发出一丝低微的声音。

“可你要我,怎么放得下?”

温暮归扶在榻边的手指骨节用力到青白,药碗落在地上在灿亮的日光下碎成千千万万片,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发着抖,像一件快要撑到极限碎裂的瓷器。

他的每一个字都充斥了不甘心。

叫他怎么能够甘心?尝过了蜜糖一样的甜头又怎么能甘心去喝平淡乏味的清水?他被楚倦那样完好的护在掌心过,又怎么甘心忍受只和他做君臣路人?

数十年错过,数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尽头的等待和误会,错过了他整整十年,好不容易有机会。

又叫人怎么能放得下——

裘容猛地向前几步,提起温暮归的衣领厉声质问:“那你的抱负和志向呢?!”

那些年少从文执笔勾画的宏图和未来,那些经天纬地的设想和才华,就当真这么不值一提?

“......不如他重要。”

没有那个人之于他重要,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

裘容才像是那个如梦初醒的人,被这话惊的松开手,几乎想要抚掌大笑,他向后噔噔退了数步,手掌忍不住的发抖,许久才扬声开口。

“好、好、好!这就是你温暮归,是我错看了你——”

错看了你有傲骨,有才气,有抱负,原来不过如此,裘容愤然推门而去,木门哐当一声砸在门框上,温暮归自始至终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权势、地位、乃至于年少时经天纬地的构想,他都做到过,一代名臣,名垂青史,到了最后才明白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只是想要楚倦爱他,不只是拿他当个玩物。

可他错的那样离谱,从一开始,那个人就从未轻慢于他,是他自己从不肯相信,于是生怨怼,最终著成弥天大错。

他将手挡在眼上,遮住了一切阳光,也遮住了一切绝望。

——

温暮归在醒过来的当天晚上到了靖王府,楚倦从宫中回去时瞧见睡在花厅藤椅的人。

夏末的石榴花经风一吹就落了个干净,落在他一身白衫上,木簪挽住的长发懒散落在颊边,自有一股名士风流。

楚倦走过去似乎惊动了他,漆黑的眼睛半睁开,半梦半醒间瞧见是楚倦就不挣扎了,依恋的歪头要靠在楚倦臂上,轻声喊:“主人。”

轻软温和,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好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这里等过楚倦回府,又或是无数次这样温柔且平缓的叫过他主人。

明明上辈子第一次要他这么喊,他哭的屈辱绝望,为了兵符忍辱负重还犟了三天。

“准备就在这儿睡?”楚倦声音不轻不重。

温暮归缓缓摇了摇头,仍不算太清醒,虚握住楚倦的手,一双眼半闭不闭:“不在这里睡,同王爷回去睡。”

楚倦抽出手掌,声音骤然冷淡:“狗是这样跟主人回去的?”

他的动作让温暮归骤然踉跄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来,楚倦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挣扎,并不惯着他,下了定语:“跟,或是滚。”

温暮归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在楚倦不耐烦离开的那一刻他骤然捉住了楚倦的衣角,而后一点一点弯下腰,直到膝盖触及冰冷的地面。

不染纤尘的衣摆跪在膝下,像是把所有尊严和希冀一同跪在脚下,他却依然仰起头,许是月色过于凉薄,楚倦隐约觉得他眼里似有泪光。

楚倦走一步他便在后面跪着膝行一步,来来往往之人从回廊穿过花厅,无不目瞪口呆的看着名满天下的温大人跟狗一样跟在靖王身后。

那是曾经靖王捧在心头爱怜的人,如今竟也弃如敝履如此折辱。

这样的消息不出一天就会飞遍整个京城,他眼里却已仿佛视羞耻为无物,只剩下楚倦一人。

楚倦一开始的速度极慢,是成心想让所有人都瞧见他的丑态,走过一段路以后骤然加快步伐,他步履从容温暮归却跟的极为吃力,终于在下某处楼梯时从上头滚了下去。

楼梯不高,摔下去嗑在腰背之上,从温暮归的目光里只能看见楚倦的背影,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似乎就算他摔死在身后也是罪有应得,他不会回头的,如果自己跟不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温暮归一点一点撑起发抖的双臂,用四肢爬着跟上那个人的步伐。

靖王得陛下盛宠,靖王府也偌大一个,他就那样跟了一路,跟到膝行过后的路都是一片血迹,跟到膝盖磨的血肉模糊,跟到了楚倦某处姬妾的院门外。

靖王府上各处送来的美人何其之多,有陛下赏赐,旁人进献,有些明知是细作也照常养着,府上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但那些漫长的年岁靖王只有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温暮归。

现在不再是了。

在楚倦踏进去被身后跌跌撞撞追过来的狗轻轻扯住了衣角,他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模样,最后急红了眼眶。

“狗、狗狗也可以......”

我也可以,所以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去找其他人?

楚倦垂下眼帘,甚至懒怠看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极讥讽的笑:“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管本王的事?”

靖王生了一副极浓的容颜,不同于温暮归清雅温柔的风流俊雅,而是承袭自靖王母妃浓烈的容颜,眼眸深邃而威严,挑起一抹笑时又让人难以招架,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冰冷。

几乎话音刚落,一脚便踹在了温暮归心口。

他那一脚极重,温暮归几乎立刻就往后倒去,手掌受剧痛松开,额头嗑在门槛之上,他不知道是因为那一脚踹的太重还是因为心里的疼蔓延上来,在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脏都碎裂开来,无数糜烂的血肉在胸腔中翻滚。

他就那样跪在门外望着一轮月亮,心里像是被刀剜开一条口子,不尽的鲜血就流淌出来,他以为自己不会痛的,以为任何刑罚他都能受得住,原来不是。

他宁可遭受千万遍鞭打,也不愿意听这一晚上的**。

女子时高时低的声音,每一声都叫他疼的几欲死去。

他近乎自虐一般的听着那些声音,哪怕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在某些时候他想推开门闯进去,又觉得如果真的看见那些画面,他会立刻死去。

再没有什么比那一夜的时间更为漫长,比他失去楚倦的整整十年更为漫长。

——

出身青楼的女子尽职尽责的隔一段时间便喊两声,营造出春宵苦短的气氛,偶尔的抬眸瞧见不远处秉烛处理公事的男人,只露出一个颀长背影就足以令人心折。

不由心底好奇,她叫的嗓子都哑,他当真还能如此淡定的看公文吗?

然而一直到她实在喊累睡了过去,楚倦翻看文书的手指都未曾停下。

外头传来一声忐忑的不知是否打扰的声音:“启禀王爷,温大人昏过去了。”

毕竟不是娈宠而是当朝四品大员,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若是王爷睡着了他们再想其他法子,但肯定得先问过王爷。

许久,那扇门被推开,温暮归就蜷缩在那扇门前,嘴角已叫他自己生生咬破,哪怕痛到如此境地,仍未敢出一丝声来。

只有鲜血从嘴角蜿蜒,他蜷缩成一团,五指僵硬蜷缩死死揪住心口的衣裳,面色如纸般惨白。

那晚月色太过凉薄,楚倦想,他到底是因为那一脚痛昏过去,还是心痛若死。

那到底该是怎样钻心的疼?

在某一刻楚倦很想伸手触碰一下昏迷当中的人,想要触碰那笼罩而下的痛苦,但最终未曾伸手。

他这一生,似乎都从未感受过那样痛楚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