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单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行尸走肉地回到住处的。

明同知搬到了知府,单钰便跟着搬到了同知府。

府里的人惯会看人下菜,耳聪目明,他们多少都听说了单钰的事迹,知道这位年轻儒雅的同知大人是何等人物,自然不敢怠慢,府里上下皆是往卯足了劲儿的讨好侍奉的。

单钰无暇去揣测府上人心如何,管事将上下一切都打点极好,意图讨单钰的欢心,但单钰也就只是淡淡点头,既不说好,也未见不满,管事不知其心思,只得歇了歪长的心思。

能在短短时日节节高升,单钰的名字在长都府引起了权贵之间引起不小的震**,往深里再一打听,更是令人咂舌,很多人慕名而来与之结交,历来长袖善舞的单钰,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轮番上门拜谒的人通通拒绝。

连明知府上门,也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断然不见,此等异常之举惹得一众权贵颇为不悦,但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西南郡王钦点的人,也都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关于单钰的流言却越来越离谱。

白日,他还是那个世人眼里和善敦厚,冷静自持的单钰,但在夜晚,他紧紧把自己关在卧房,绝不让人伺候进出,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脸上黯然无光,眼眸定定地望着虚空,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无边无际的黑色。

谨慎小心如他,再是失魂落魄也会留一丝清明,此时他感到自己深陷泥淖无可自拔,对于外界了无心思,索性将关门闭户,不见来客。

---

秋日逐渐离去,天气日渐阴寒,下人们早就给他换上了地暖,将整个卧房弄得暖烘烘的,但是,单钰对此丝毫无感,无所谓冷,也无所谓暖,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的脑子有些混沌,昔日里,那个常常与他耳鬓厮磨的人是谁呢?那个将他照顾地无微不至的人是谁呢?那个曾经大言不惭,扬言爱他,做他的人又是谁呢?如果那人是慕霆炀,那给他下了失忆之药的人却是谁啊?

单钰的手边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寥寥数字,介绍了世间真的有这般足以让人失忆的药,服药之人脑海里仍会闪过一些碎片的,怪异的画面,但因为不知前因后果,难以串联,只会以为是多思多虑所致...

若不是太多的事情说不通,或许他也会如同服药后的芸芸,自然而然地将此事翻过...

单钰像僵尸一样僵硬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怪不得...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就像慕霆炀一样,自己可能是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他吧。

单钰再也抑制不住,狠狠地闭上了眼。

林司明推开门的时候,单钰似是受惊的野兽,他眼风一扫,猙目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

直到看清来人,单钰才微微一滞,敛了气势。

林司明何时见过单钰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他微微色变,跨进门的脚都不由收了回来。

“何事?”单钰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这个...是府上的下人拾到的,他们不知道怎么办,让我来问问您...”林司明怯怯地摊开手。

单钰目光缓缓平移,见到林司明手上的令牌,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他面冷如铁,胸口不住起伏。

那块令牌以玄黑冷白为主色调,外钢内玉,镶嵌成型,质地坚硬,正面刻了“炀”字,泛着幽冷的寒光,硌在手心是冰凉的冷硬,一如它的主人一般冷酷无情。

那日单钰失魂落魄,掌心无力,竟然连令牌掉落在地上也不知,如今被人拾到,又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见令牌者,如见郡王。

但单钰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慕霆炀!

单钰见到外人,神色清明了几分,他语气放缓,放松脸上的肌肉,强自一笑,“放这里吧”

林司明讷讷点头,见单钰眼光不善,惙惙不知如何开口。

单钰目光一扫,问道,“还有何事?”

“额,就是...管事让小人提醒您,今日是知府召集议事。”

单钰微微蹙眉,不耐问道,“不是才召集过吗?”

“距离上次已经半月之久了...”林司明解释道,见单钰脸上一僵,又赶紧道,“许是知府刚一上任,所以有事要讲,不过也没关系,现在离得近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单钰揉了揉发僵的额角,有气无力道,“备马...”

“是!”林司明将令牌小心谨慎地放在单钰桌案上,如释重负一般,轻快转身跑了没影。

单钰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令牌上,神情颇为恍惚。

原来已经过去了半月...

单钰用凉水泼了几把脸,快速找回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自己,仔细将自己拾掇后,再次出现在府上下人眼里,毫不意外地收到他们惊讶的目光。

单钰亲切地握了握管事的手,和蔼地笑道,“前几日我身体不适,府上多有操劳。辛苦了。”

管事受宠若惊地屈身,连连道不辛苦。

单钰将他搀扶宽慰,在亲和的交流中给了下人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过后照例让管事代为赏赐,笼络一番之后,便匆匆踏上马车,直到马车帘幕放下,才颇为疲惫地长吁了口气。

他眼神坚毅,蜷紧手指,冷硬似冰。

慕霆炀,有些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

议事之后,明知府照例让单钰单独留下。

经历慕霆炀的敲打和督察御史一案,明景安早就不敢再与单钰耍小心思了,尽管他此时依然是单钰的上级,却分毫不敢怠慢,连同单钰讲话的时候,都带了一丝询问的意味。

对单钰的身体细细关切一番之后,明知府终于进入了正题。

“郡王府召我?”单钰颇为意外道。

明知府点点头,将折子拿出,略带着些谨慎地放在单钰面前。单钰压下心头的疑惑与杂乱,将折子翻开,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眼眸微眯,心头有了几分计较以后,才慢慢起身。

他朝明知府拱手,深深地自责忏愧,“下官刚一上任,本应为知府大人分忧,然郡王大人有令,下官不得不趋趋前往,如今腆着脸地,恳请知府大人见谅。”

“哎呀,闲弟是说哪里话?”明知府赶紧将人搀扶,心头感叹这人做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表面上又再次恭维,让他放心前去云云。

商议完之后,单钰当即辞别明知府,坐着马车就赶往郡王府,连明知府邀请他参加履新的晚宴都拒绝了。

在郡王府下人的带领下,单钰再次跨进了郡王府的大门,由于身份提高,此次他的住所也跟着发生了转变,然而,舒适的住处并没有让单钰的心情放松半分,他躺在软塌之上,望着雕花窗外明月清凉,心绪茫然如潮。

用过早膳,门外的小厮尖细着嗓音高声禀报,“郡王有令,请诸位大人巳时,在南和殿议事。”

能南和殿议的事都不是小事,多半可能是有朝廷圣旨下诏,单钰赶紧换上了朝服,把自己收拾规矩了,照例他站在铜镜面前审视自己的时候,看到镜中之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镜中之人面容憔悴,神行恍惚,眼下青黑,脸上浮肿,分明就是愁思过度的模样。此时,他多少有些明白,原来明知府见到他时会那么惊讶,言谈举止会那么小心谨慎,一见面就格外关切他的身体状况,他现在这幅模样,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自己满脸写着不好!

真是坐实了之前找的“身体不适”的理由。

单钰发了狠地重重闪了自己一耳光。

即使是遇上最艰难、最无助、最危险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这般愁容,一直奉行着反正天塌不下来的至理,吃好喝好精神养好,卯足了劲儿地往前闯。怎么可能会因为儿女情长有这般凄凄憔悴的模样,这幅鬼样子真是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重新给自己洗了脸之后,单钰坐在镜前,认真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崭新的乌纱帽中,见脸上依然有些浮肿,狠狠地咬了咬牙,将携带的胭脂水粉拿出。

也不是他就有涂脂抹粉的癖好,而是他时刻谨记,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别人面前失仪的教训,因此,在自己脸色难看的时候,会用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来进行掩盖。

随着心智逐渐成熟,单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这东西,如今再次拿起,真是感到十足的羞愤。

单钰愤愤地将盒子打开,有些生疏地将水粉抹在眼下青黑之处。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再接下来再是因为慕霆炀黯然神伤,他就一头将自己撞死!

抓紧时间将自己拾掇完毕之后,单钰再次以最严格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直到已经完美地挑不出一丝瑕疵,才定了定神,打开房门,昂首挺胸,步履矫健地朝南和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