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将自己沉入水中——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在,他可以搏命一试。
尽管外面日头正好,水中却冰凉刺骨。他将自己抱住,呈婴儿状,沉入水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适应了水压之后,他感到格外安全,脑子也异常清晰,便于他探寻着记忆。
他又感受到了那个男人。
他看不清楚男人的容貌,但却感受到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滔天恨意,那是一种恨不得与之搏命,同归于尽的浓烈情绪,那天充满了喜庆的颜色,喜庆到了极致的悲凉,满地都是血...
那个男人走过来,他泪流满面,看不清容貌,只有男人深切的一吻...
单钰被这深情到极致的一吻牢牢魇住,直到溺毙的前一刻,他睁大眼睛,呼出水面,大口喘息,抹去脸上的水流。
他抬脚跨出浴桶,房间的温热瞬间涌上身来,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袭衣上,迅速淌过温热的身体,被打湿袭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英挺健美的身形堪堪毕现。
他站在铜镜前,认真地审视自己,他想从镜中陌生的自己中探寻出一丝熟悉的模样,然而,失忆后的自己,脸上再也不见那滔天绝望的恨意,唯余淡淡的迷茫...
单钰浅浅地叹了口气,一件一件认真地穿上朝服,带上乌纱,系上腰带,抚平皱褶,确认整个人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之后,满意地打开房门,迈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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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近半个月的议事终于接近尾声,关于是否讨伐南蛮,在今日票决之后,终于一锤定音。主战派以微弱的优势,力压主和派。
西南认为,南蛮多年骚扰西南边境,为了保百姓安宁,江山永昌,决定讨伐蛮夷。
此决定,上报朝廷。
为庆祝议事取得圆满成功,郡王慕霆炀设宴款待西南百官。
一来,是犒劳众臣,安抚百官,以示自己赏罚分明,二来,是为了告知天下,振奋人心,西南讨伐南蛮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讲,前者是给自己立威,后者是给朝廷施压。
单钰身处内阁,侍奉阁老已有一段时日,耳濡目染之下,如何不知帝王将相之心。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有纷争,一定就有博弈,最后,看谁能笑看天下。
江山如画,如此人间,甚为有趣。
他嘴角一挽,抬腿迈进了宴会厅。
论品级资历而言,他是够不上资格参与郡王府的宴席的,然而,单钰在此次议事中大放光彩,在百官之中颇有名气,外加他还顶着阁老学生的头衔。
郡王大人惜才爱才,格外开恩,多设了一个位置。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西南要员,最差的也和单钰隔了两个品级,自打进门,单钰便扬起了最为谦和的笑容,躬下了挺拔的身姿,放下身段,一一拜会众官。
了解朝中大小事是每一位内阁侍郎的必修课,若是被问起过往发生的事,下过的旨,或宫里礼教必得对答如流。除此之外,单钰还了解了京都大小官员,以及地方要员的履历,籍贯,要闻等等。
这样才能对朝政格局有所把握,因此,进门之前他也一一梳理过参加宴席的人,与之交流拜会起来非常游刃有余。
他年轻优秀,好看的面容天然能给人积极阳光的好感,同时他不乏谦虚屈己,没人会伸手打一张充满亲和力的笑脸,外加他对每个人都做足了功课,自然能面面俱到,熠熠生辉。
在一众暮霭沉沉的官僚中,单钰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明亮地让人移不开眼。
亲亲热热地拜会了众人之后,单钰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坐在最不起眼的位子,掩面品茶。
“听说,朝廷其实并不支持出兵蛮夷,郡王一意孤行,怕是要吃大亏。”
“郡王哪一次不是一意孤行,又哪一次不是旗开得胜?战神降世啊!”
“哼,我看未必,没有人能够一直胜利。再说,那郡王...”那人噤了噤声,目扫周遭之后,更为小声道,“他都不是皇子了...有些事情,身份不同,便是大忌啊...”
众人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似是替慕霆炀惋惜。
单钰略略侧过头,余光扫视一周,将窃窃私语尽收耳中。
群臣之中,侍从们来回忙碌穿梭,单钰眼尖地发现有的侍从袖中藏有秀珍笔纸,时不时拿出记录什么。
他不动声色掩了掩嘴角,收回目光。
也罢,用不着自己说,自有人会将消息带到,也自有人会教他们做人。
“西南是否出兵讨伐蛮夷,还得看看朝廷,听从圣上旨意才行,今日之票决,断断是做不得数的!”
众人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际,只见一位白发白面之人语出惊人,殷红唇边滑过一丝意味不明的阴笑,双眸森森格外渗人,他尖细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所有人都能听到。
“宫规森严,有些人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否则,就不是这般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就能善了的了。”
此番话过于刻薄辛辣,过于若有所指,令众人纷纷侧目。
在场大多为士族子弟,阉人寥寥无几,由于说这话的沈天顺,是朝廷宦官之首沈昌辉的座下爱子。
在场文官竟无一人敢驳斥。
虽说文武品级均等,然而历朝历代无不重文轻武,即使在西南,这样的宴席,武将都不能参加。原因无他,武将们说不过文官,一言不合就要打。
可笑的是,在场的文官,却说不过一小小的宦官。
正当清风雅静之际,却听一男子朗声道,“讨伐南蛮议事取得成功,我等小官虽不能参加票决,但也与有荣焉,在下区区,借郡王的好酒,斗胆敬上在座各位大人一杯。”
沈天顺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瞳仁格外渗人,最后盯死在敬酒之人身上。
“哦,我倒是谁,原来是单侍郎。哦,不...”他森森一笑,“应当是单县令才是。”
单钰幽幽转身,对沈天顺的挑衅之词其置之不理,一口饮下杯中酒,面上毫无惧色。
阁老是士族之首,沈狗是阉人的头,两人是天生的势不两立。
以沈天顺的手段,弄死单钰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然而,偏偏此人不能让他轻举妄动。士族之中,能集状元、翰林、阁老弟子于一身的唯独其尔,弄死单钰事小,惹恼了士族事大。
沈天顺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单县令,话可得想好再说,免得因小失大,掉了脑袋。”
单钰慢条斯理道,“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臣为君言是本分,何错之有啊?”
此一席话引得全场寂静。
沈天顺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读书。虽然在他老爹沈昌辉那里不算什么缺点,但在仕族面前尽是吃亏,很简单,那些咬文嚼字的玩意他听不懂。
但此时他又不能随意妄言,犯了忌讳。
他阴沉地看着单钰,恨得咬牙切齿。
“众位大臣好生热闹,怎得不等本王前来?”
沉肃有力的声音宛若一把利剑,刺破了众人尴尬的胶着,只见慕霆炀于庭外负手而立,看这架势,不知是站了多久。
众人自动左右侧分,为他让出一条笔直大道。
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慕霆炀昂首越过众人,大步流星走来,孤身登上首席,他天庭饱满,剑眉星目,下巴的线条冷硬。
一袭玄色暗金镶边阔袖蟒袍衬得他格外高大威严。腰间绑着黑色龙凤银纹大带,头戴一顶华贵无比的金玉高冠,整个人仪表堂堂,尊贵至极。
慕霆炀一甩宽大的袖袍,负手傲然屹立,整个人丰神俊朗而不失雍容高贵,透露着与生俱来的霸气,隐隐有君临天下之气势。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拜见郡王”
众人屈膝下跪行礼。
此时,侍从双手捧着金樽琉璃盏,趋步向前,呈给慕霆炀。
慕霆炀接过,举杯环顾四下,一字一句愈加铿锵有力。
“既然众臣都已迫不及待,那么本王也就顺了大家的意,以西南议事的名义,敬朝堂之圣上,敬天下之百姓,敬大晟之江山。”
慕霆炀气震山河般雄壮气势狠狠压制住了沈天顺的话语,他的气势渐渐低微下去,化作颊上一抹不甘的狠意。
匍匐着众人赶紧将酒杯斟满酒,将酒杯举过头顶,朗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郡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慕霆炀抬手示意,昂首将金樽佳酿一饮而尽。
待众人坐定,慕霆炀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凝聚在单钰身上,他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
单钰受此凝视,原本紧扣着的杯壁的手已然松动,一双凤眼亦是回望这他。
两人目光灼灼,仅是片刻,似是触火一般,又不约而同地瞬间分开。
单钰深深地低下头,不由地攒紧了衣襟,他的心脏好似被什么狠狠一击,热烈地跳动,再也无法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