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帝眯着眼睛平视,百官皆躬身垂首,唯独慕霆炀昂首挺胸地看着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如今看来越发显得可憎。

慕霆炀与之遥遥相望,虽然他的视线被庆云帝冠上的玉旒阻隔,但是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即使他的身体被至尊龙袍包裹,但那也只是一身行将就木的躯体而已了。

两条真龙遥遥相望,怒目而视,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其腾腾杀气都蕴含在无形的寒风之中。

也不知这样对峙了多久,庆云帝开始额头冒汗,他们这般怒目相对的姿态看似不费力,实则是将浑身的气势倾泻而出,在心理上给人以沉重的压迫。

身上的龙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的背开始有些驼下去,而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挺直了腰杆。

慕霆炀嘴角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嘲笑,他微微垂目,身旁一名西南文官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圣上驾临西南,泽备百姓,实乃西南之大幸,百姓之大福,现请圣上移步西南长明。”

庆云帝脸上微略松动,似是长舒了口气似的,在小太监们的簇拥搀扶下,再次回到了那华丽巨大的轿撵上,帘幕垂下之后,他才拿袖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惊觉,脊背上已然冷汗淋漓。

此时,轿外的太监再次将这座轿撵抬起,缓缓向西南核心挺入,庆云帝双目微颤,心里莫名有些慌乱,脑子里甚至有个念头。

他也许不该来的。

宫廷里长长的队伍宛如一条长龙,有条不紊地步入了西南郡王府,队伍太长居然都用了一个时辰。

“排场还真是够大的!”一名将士站在窗前,面色不虞地“哼”了一声。

与他一同在窗前驻足观望的南戈辞面色沉静,直到将最后一个太监目送到郡王府上之后,才幽幽开口,“起码一半以上的太监,是侍卫队的人扮的。”

那将士满脸不屑,“我之前就在宫廷里探查过,京都平安多年,这群侍卫早沉迷享乐,怕早就已经忘记怎么用刀了吧?”他眼中寒芒一闪,“这次就好好教教他们。”

南戈辞不可置否,他的眼眸沉了沉,他拍了拍那将士的肩膀,低声道,“加强巡视,一刻不能放松。”

在庆云帝到来之前,他们不仅是将郡王府彻底布置,更是将整个长明府仔细进行盘查了一番,西南晟军在百姓之中口碑较好,并未引起巨大骚乱然而骤然增多的官兵将士,总是能让人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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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府上早已将庆云帝的住处整理出来,一切按照宫廷最高规格来置,让人挑不出不适宜之处。

庆云帝进了他的寝宫之后,也没见小太监出来挑剔地传信。

慕霆炀与西南一众要员在南和殿静静等候庆云帝更衣复出,他们这群人大多出入驷马香车,在郊外就喝了一肚子的冷风,现在还没缓过劲,现又继续在南和殿里罚站。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敢有半声怨言。

单钰站在人群之中观望,以往许多熟悉的面孔换下了许多,多半都是东厂毫不讲理地将人拿下之后,又速速换上了他们想要的人。

他不由冷笑一声,庆云帝给东厂赋予了滔天的权力,如今东厂就拿来为非作歹。前些西南作为偏远小隅并不突出,而今在因为慕霆炀的缘故,在短短时间内就大换了血。

可以想象,在大晟其他重点区域,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过了许久,才有太监从门外匆匆跑来,高声道,“圣上舟车劳顿,百官不宜面圣,择日再谈。”

仅仅只是在郊外远远地往了一眼,现在又见不到人了,百官心里不免失落,你望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三三两两地跨步出门回了。

单钰待他们都走后,悄然走到慕霆炀身边,蹙眉道,“我见今日圣上,身体在以前差了许多,真的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吗?”

慕霆炀赞赏地看了单钰一眼,众人看到庆云帝一声龙袍就已经胆战心惊地低着头了,唯独他还细细地去观察了。

“你有何猜测?”

单钰蹙眉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我想象不到,只有亲自去看看才行。”

慕霆炀揽过他的肩膀,眼含调笑,“怎么,丑媳妇着急见公婆了,只可惜,我母妃没来。”

为了防止阮淑云被庆云帝拿捏,他专门让温乐佳连夜赶回,温乐佳也不知道从哪里讨了个药方,让阮淑云服下之后突发时疫之症,她所在的整个绣云殿已经重重围困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单钰闻言脸上不由一红,一把将他的手打下来,踌躇了片刻,有些犹豫道,“我觉得一会儿若你要去面圣的话,就得要注意一些,最好不要与之正面交锋。”

他今日见了庆云帝,隐隐有种时日不长的感觉,结合沈昌辉的所作所为,多少有种阉党狐假虎威的感觉。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慕霆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现在好歹也是我府上大半个主子了,一下来了这么多人,也别闲着了,多帮衬着点。”

单钰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好好的一句话,他非说出了其他意思,他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大半个主子了?

尽管心里分外担忧,但他也知道庆云帝到了府上,便意味着他和慕霆炀之间是正式宣战了,现在府上一定有众多的耳目眼线,一定得好好防着。

他打起精神,出了南和殿,又去王府重点区域检查一番。

其实不用单钰出口提醒,慕霆炀也知道自己合该去庆云帝那边看看,他犹豫了一下,命人熬了些参汤,自己亲自给庆云帝送去。

这边,庆云帝在妃子和沈昌辉的服侍下,已经更好了衣,如今他身在他儿子的地盘上,自然感觉挨了一头,看着沈昌辉,更是哪里看哪里都不顺眼,七零八碎地给他挑着毛病。

“你说你这办的是些什么事?西南这么远,就不能再路上多修整一两天?非得紧赶慢赶地来,难不成你还担心人跑了?”

庆云帝换了舒适的衣裳没多久,情绪平复没多久,现在面色由白转红,显然是又要发脾气的征兆。

沈昌辉伴君多年,自然知道他现在必定是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但毕竟都走到了这里也不可能又回去,自己也就乖乖地站在一边不惹他烦。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他凉凉地瞥了一眼庆云帝,虽然嘴里不敢提,心里却和众人的想法一样,庆云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然渐渐消瘦明显了。

而他也隐约觉察到,庆云帝开始消瘦,是因为头疼暴躁而开始服用汤药引起的,但是那药是他供的,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不过没关系,他也留有后手...

思及至此,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已然是胸有成竹。

此时,传话的太监匆匆从外头趋步而来,“禀圣上,厂主,娘娘,郡王在外头求见。”

“他来做什么?”庆云帝听了一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他转而看向沈昌辉,又是无措又是愤慨。

沈昌辉接到他的眼神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张橘皮似得脸笑起来满是褶子,“想必顾忌着这么多的言官在,不得不尽一尽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说罢,他又朝小太监道,“去,跟郡王说,圣上乏了,不见。”

小太监躬身答是,转身就离去,片刻之后又满头冷汗,战战兢兢地回了,“郡王执意要见,还说...”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昌辉。

沈昌辉只是一禀,冷厉道,“他说什么?”

“他说...”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道,“凭什么连沈...厂主都能见,而他作为圣上的亲生子都见不着,谁...疏谁亲,这...厂主见谅,小人实在说不出口啊。”

说着,便匍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起来。

沈昌辉微微蹙眉,心中更是冷笑连连,转而看着庆云帝又是一脸委屈,以袖掩面哑着嗓子道,“圣上,这...这郡王好生猖狂啊,竟是圣上的话也不听了。”

庆云帝现在本就烦他,看到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是心生烦闷,不由呛了他一句,“话是你让传的又不是朕,要说也是不听你的话才是!”

沈昌辉闻言一愣,捏着袖子的手僵着,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了。

庆云帝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有些冲动的脑子此时冷静下来,思索着慕霆炀方才说的话,倒也不是他这时候就真想起了慕霆炀是他的亲儿子,帝王历来讲究制衡,慕霆炀到底是个冲动蛮横的性子,而他都对沈昌辉言听计从,难免会偏听偏信。

他又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小太监,慕霆炀那气势汹汹的话经过着小太监的口,回想起来竟然有了几分楚楚可怜,他轻轻屏息,最后吐出一个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