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原囿安细细地说了有关白沅芷的一切,霍玉玉睁着眼看了帐顶很久。

白沅芷报什么恩呢?她在冬青乐坊时,确实从一条恶狗的嘴下救过白沅芷一次,可那之后两人交好,白沅芷亦帮了她无数次,早就抵消了。

唯一让她觉得难过的,就是她到死了才知道沈含彦爱的人是白沅芷,白沅芷那样聪明,应该知道,只是不知为何从未与她提起过。如果是因为这个,应该叫赎罪吧,虽然也算不上什么罪。

霍玉玉闭上眼,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曾经两人相处的点滴。

白沅芷似乎总是游离着,对当下的一切都不在乎,两人虽是朋友,关系并没有其他姐妹那样亲密,但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她提供庇护。

思绪拉拉扯扯,顺着记忆的漩涡卷了进去。

她梦到一件很久远的、属于上一世的往事。

那是个春和日丽的日子,白沅芷咯血了,自打冬日前宫宴之后,白沅芷的病就一直没有好起来。她想起自己的阿娘也是生了病一直不好,生生被耗死,心头酸酸的,便跟小姐妹阿雪一起去替白沅芷拜佛。

到处都嫩生生的,春日干净温柔得像个永远年轻的姑娘,但她们这些有血有肉的姑娘,却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老去。

那一日,她第一次见到道士,在灵隐寺所在的山脚下。

确切地说,她是先听到的鼾声。

正值春闱前后,上山的路上有不少求福的姑娘妇人,行人环佩玎珰,谈话声切切嘈嘈,加上春花吐艳山蜂嗡鸣,鸟雀在枝头啁啾。

那微弱得近似呻吟的鼾声,被她听见了。

她茫然地与阿雪对视一眼,又看了眼行人,觉得古怪,步子迈得更快。但那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也有行人听见了,停下步子交谈,或是循着声朝山路旁的密林看去。

“呀!”有个胆大的小丫鬟刨开灌木丛去看,惊呼一声跌了出来,脸色发白地说,“有只大野狗,像是要死了!”

“快走快走,晦气!”前头的人拿帕子捂着嘴,像是听见死字就闻见了腐臭似的。

她也忙不迭快步离开。

但拜完佛回来时,倒是真遇上了野狗,一群女眷吓得吱哇乱叫,忙不迭绕着跑了。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毛色棕黄的野狗,正在啃着什么费力地往外扯。她仔细一瞧,发现那竟然是一只脚掌,那鼾声还在灌木丛里,显然不是一只狗。

她骇了一大跳,安抚着尖叫一声就挂自己身上的阿雪,“那人好像还没死。”

她让阿雪去灵隐寺叫沙弥,自己拾了根小腿粗的枯木将野狗给打跑了。等阿雪带着沙弥来时,她已经把那道士给叫醒了。

道士坐起来,包子头歪歪斜斜,道袍褴褛,瘦骨嶙峋,浑身脏污,像逃荒的流民似的。

他看着她,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她看着他血肉淋漓的小腿,前所未有地震惊:“你刚才在被野狗啃食,不疼吗?”

道士挠着胸口,这才低头一瞧,“嗷”地一声就叫了出来,山林中藏鸟尽飞。

后来带他去灵隐寺,沙弥替他处理伤口,他抓紧时间饱餐了一顿素斋,打个饱嗝,搓着身上的泥对她道:“多谢善人搭救。”

见他没事,她也起了身,“没事没事,你没事我们就走了。”

她刚起身,道士出声留住了她:“善人请留步。”

难道是要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她赶紧摆摆手,“举手之劳,不用谢。”

“贫道看善人面慈心善,体恤颇丰,不如再行行好,贫道已经许久不曾喝酒,怀念至极。”

她也无语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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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还是把身上的银钱给了他,反正这也是今天的香油钱剩下的,她也从不缺钱。

那道士美滋滋收了钱,把里面的铜板都倒进了自己的包里,又把荷包还给她,龇着一口黄牙乐道:“善人好啊,大劫方重生,必有好造化。”

她也不嫌弃,从他脏兮兮的手里接过荷包,觉得这道士有趣,也乐道:“你这道士准吗?我可是都把好话当真哦。”

道士闻言哈哈大笑,仿佛带领道家攻占了佛寺一样得意。

等霍玉玉回去,准备把那荷包洗一洗,却摸到了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竟是一个折成三角的黄符。

后来,看白沅芷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她不知该如何留住自己的好友,便把这符挂在了白沅芷身上,与她从灵隐寺求得的福囊一起,希望自己的好运能分给白沅芷一些。

她打小就身体好,少生病,比一般的姑娘都健康,就算是挨打的伤,似乎也比别人恢复得快一些。

当然,白沅芷后来是被汤药吊了回来。

白沅芷对她说,“看你哭得那么难过,我就舍不得死了呢。”

可大夫却说,是白沅芷自己有了强烈的求生意志,才会转危为安。她对此深信不疑。

霍玉玉昏昏地醒来,天光已然大亮。

原囿安应卯去了,身侧的被褥早已冰冷。窗户开着,炭盆中添了新炭,应该是他的吩咐。

吃过早饭,她留了信,带着小云和阿竹,驱马车往五台山而去。

她想见见上一世的白沅芷。也没有非问不可的事情,只是想见一见。

但三人好不容易找到道观,却什么人都没看见,只三清尊像后面,聚着一堆尚未褪色的黄叶,像一个虚虚小小的坟冢。

那个谜一样的女子,忽然出现在道观,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一个离奇的梦境,什么都没留下。

霍玉玉一无所获,在里面站了一刻钟左右才转身离开。

天空是浸了水的灰白色,低低地压在枯枝上,风贴着山脉刮来,宛若山音般难以分辨。.c

她站在道观前那块灰绿色的空地上,从两山相夹处朝远处看去,远处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或许是天吧。

“看起来要落雪了。”

她轻轻说了一句。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散她鬓边的绒绒碎发,像是肯定她的话似的。

她朝身后空洞的门看去,什么都没看见。

但心口一紧,鼻腔一酸,一颗眼泪蓦地滑落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