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停滞了,记忆中的画面突然蹿出来,覆盖在视线上,直到两个时空中的身影完全契合。短短的一瞬,原囿安感觉不到热水的氤氲,浑身像被埋在雪里,狠狠抖了一下,心跳快得离奇。

“玉玉,不要跳。”他闭上眼,试图驱散残存在脑海中的画面。

像是宿醉之后一般,大脑深处汩汩地疼。

“好。”霍玉玉赶紧停住,久未跳舞有些微微气喘,依旧是探个脑袋来看,却见原囿安很痛苦似的,眉头紧皱。

她稍作思考,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我这猪脑子!那酸果能解酒,但是治标不治本,喝了酒该头疼还是得头疼。”

她取下搭在架子上的浴衣和帕子,急忙道:“知懿知懿,快起来,别泡啦。”

原囿安揉着太阳穴,长睫随着眼皮不安分地动着,睁眼的时候,目光似锋利的刀光,毫不留情地朝霍玉玉剜去。

但他眼前的人穿着居家的淡色中衣,手中还抱着他的衣裳,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是他的妻。并非那个穿着薄纱衣裳翩翩起舞,倔强地绷着脸忍着的阿玉。

他忍了忍,“哗”地从浴桶中站起身。霍玉玉惊了一下,立刻用宽大的厚帕子将他裹住。

他一身刺一样往外冒的森寒,被这略显急促的温柔给安抚了。

炭火聚到了一起,南北向的窗户各留了一条缝隙,风变得更急了,霍玉玉只留了床边两盏烛火,卧房内昏暗了许多。

略微卷曲的头发湿了后,乖乖卧在毛巾中,霍玉玉替原囿安擦着发尾,原囿安则捧着她调的蜜水啜着。

细微的响动中,原囿安沉沉地唤了句“玉玉”。

霍玉玉看他一眼,“嗯,我在。”继续擦手中的头发。他头发的颜色也不深,阳光很好的时候,他的头发会泛起十分漂亮的栗色。

没听到后续,她又抬眼朝原囿安看去。原本侧对着她的青年扭转过头来,摄魂夺魄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眼底的情绪似疑惑,似犹豫,似痛楚……十分复杂,唯独没有委屈。她以为他不舒服,肯定会用类似于撒娇的委屈眼神看着她的。

但是没有。

他的唇色略微苍白,表情也是苍白无力的。

霍玉玉没由来地觉得心慌,睫毛胡乱地颤动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侧转过身,沉默着。

“知懿。”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他的沉默。

原囿安闻言一动,垂下眼,静默地将她的手握进手中,轻柔慢捻她的手指,又与她十指相扣,像是在用手指的皮肤感受。他的手指被炭火烘得发热,但没有烘到的掌根依旧是凉的,仿佛血液本身就是冷的。

霍玉玉的手热乎乎的,总忍不住想往他冰冷的地方贴去。“怎么了?”她的声音很不确定。

好一会儿,原囿安才垂着眼开口,“我是醉了吧?”

这一点也不像醉了的表现。他醉时多黏人多可爱,霍玉玉见过的。但是他这样子,确实不正常。

像是能听到她的心声似的,原囿安无力地眨眨眼,脑袋微微朝她这边偏着,并不看她,闷闷地说:“不舒服。”

霍玉玉想抽出手去探探他的额头,但原囿安并不松手,她只能站起来,用额头去碰他的额头。

不烫。她松了口气,“那咱们睡觉吧。”醒酒汤都喝光了,睡一觉就会好很多。

黑暗中,两人贴着身侧躺着,她的胳膊枕在原囿安的后颈,将他的头几乎搂在胸前。潮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胸口,他压着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腰,大半个脑袋都埋在被窝里。

就在霍玉玉以为他睡熟了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玉玉,我是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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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心疼,缓缓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轻轻“嗯”了声,“知懿醉了,所以难受,以后咱们不喝醉,不要难受。”

她浅浅叹了口气,要是能把头疼转给她就好了,她不怕疼,不对,是她不会醉。

怀里的青年无比乖顺,又朝她贴了贴,安安静静像是正在入睡。

没多久,霍玉玉先睡着了,发出了匀净的呼吸。

黑暗中,原囿安睁开眼,动了动身体,发现霍玉玉没醒,便抽起了些身体,将霍玉玉抱进怀里。下巴磕在她的发顶,鼻息间都是她的气味,她生得并不矮小,但在他怀中时小小一只,软得他恨不得揉进身体里。

他看着前方的黑暗,脑海中的画面和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承认,我来找你,是有觉得你长得好看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你昨天教训了那个刺头,他欺负过我,你帮我出气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所以我们是朋友。我这人最讲义气,对朋友很好的。”

“如果我不是小孩子,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呢?”

“你那么讨厌我,我还厚着脸皮来找你,你会不会更讨厌我啊……讨厌就讨厌吧,总比被你无视强。”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高僧。那光头对我说,我十四岁那一年,家破人亡。我爹被斩首,祖母被气死,弟弟被发配充军,我则是落入贱籍。”

一次次从千重阶上冒起来的红通通的包子脸,在他旁边打瞌睡的模样,照顾他的情绪时小心翼翼的模样,逼他做什么时皱眉瞪眼加瘪嘴的模样……

她泡茶的流程动作熟练无比,她的字迹娟秀,她的工笔画十分精美,她随手一弹就是小调,“真的真的,我学琴的时候经常哭,一边哭一边练……”她还会跳舞…….c

……

玉玉她,来年才满十七,十岁多就跟着曾大夫学医,直到现在。她怎么会有时间学这么多东西,还是学到几乎信手拈来的程度?!

她说她做过一个预知未来的梦,真的只是一个噩梦吗?

有什么串联起来,有什么呼之欲出。

原囿安的心脏狠狠收紧,像拧毛巾似的狠狠拧着,他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张大了嘴,像下雨之前鱼儿冒出水面那样大口呼吸。

她没有隐瞒过他,很早之前,她便说过她的梦。那时的他不相信,只当小儿说胡话。

可那梦中的事情,他切身经历过,每件事都历历在目。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契合进了现有的记忆中,他被那段记忆影响得很深,以至于想把玉玉时时刻刻留在身边。

那玉玉呢?

他不敢再去想。

但那个问题还是突兀地出现了,横亘在他心头,像黑沉沉的湖面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他无法不去注视——

玉玉,从你爬上千重阶见到我那一刻起,就带着那些记忆吗?

那段记忆的最后,她在他怀中阖上双眼。

他看着玉玉漆黑的发顶,手颤抖着,轻轻盖在她温热的软颊上。

玉玉。

你接近我,伴我,哄我开心,心悦我……以至于成为我的妻子……

这一切都是……报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