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进士足有二百名,加上百名上朝的官员和王室宗亲,这日的宫宴格外热闹。灯火映着琉璃杯,光彩通明,不属于这个时节的繁花错落点缀,大团大团姹紫嫣红拥着皇帝坐的主位,像春天醉倒现在,吐了一地似的。

原囿安闻着酒气,看见别人交头称赞此乃琼浆玉露,不禁一阵头疼。

玉玉临行前给了他解酒的酸果,在他袖子的暗袋里,细细小小,尾指指甲盖一半大,他先拿出来一颗含在舌下,想起玉玉叮嘱他这果子极酸涩不要吃多,压在舌下没有咬破。

新科进士这一面,原囿安排坐第三,因为自带疏离的气场,二甲第一名只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再没与他搭话,榜眼也觉得他不好相与,故而侧过脸去与状元邵君华说话。沈含彦在长长的座排中部,目光越过一种进士的肩臂,看向原囿安脑后那条玉色的发带,微微有些出神。

朝臣与王室宗亲这一面,与原囿安相对而坐的,恰好是他那已断绝关系的父亲原鸿羲。吊顶的烛火将琉璃罩子熏得微微发黄,这样的光线中,隔着鱼贯的宫娥和宽宽的华毯,父子二人对视着,两张相似的脸,神色同样平淡,谁也没有软下视线。

原囿安又想起了年幼时,在他院中的枫林边,父亲牵着他的手看仆人拔除长得不尽人意的枫树。虽然他记不清了,可仍觉得父亲此刻的眼神与那时很像。他不禁想,父亲当时看着的,是茁壮的枫树?还是根须尽断却绿意盎然的枫树呢?

少年时期的愤恨像藕丝做的金贵印泥似的,被时间潮释了,露出经脉般纤细的疑惑来。

父亲会后悔吗?后悔他不仅身体痊愈,不仅站了起来,还风光一时。

父亲的视线中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抑或是情绪太多太沉,像研磨开的墨汁被风干了,砚台底上凝着波纹般凹凸的墨渍,没人知道这墨当初用来写什么。

佳肴上齐了一轮,皇帝适时举杯,所有盘腿而坐的人皆朝主位举杯,宫宴正式开始。

原囿安饮过酒,咬破舌下的酸果,极致的酸涩与果香迅速将酒气冲淡。一轮歌舞一轮酒,宫宴的氛围松快下来。

一甲进士直接授官,不同于以往的流程,这一次皇帝让贴身的宦官给一甲的三位进士发了纸笔,让他们写下自己想去的地方和理由。待三人写下后,宦官收走,呈给皇上,底下原本相谈甚欢,蜜蜂似的嗡嗡响,此刻也安静下来,都看着皇上手中的三张薄纸。

只有丝竹之声靡靡,大家都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啊……”皇上挑了眉,看了眼原囿安,又斜着眼睛看了眼另一边的原父,没再说话,只让宦官把纸张撤下去,是先放在一边的意思。

当着众人的面,皇上夹了一筷子吃食放在皇后盘中,像是才反应过来底下安静了,压压手招呼大家随意些。

皇后眼神微转,不时放在原囿安身上。皇上自然也发现了,“才貌双全,又年轻,卿卿可是想到配谁了?”

“未嫁的几个公主都太小,我可不操心。”皇后笑了声,“我是想到合贞那丫头了,非晏甫不嫁,转眼就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叫人看笑话。或许让合贞与这探花郎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改主意了。”

皇上瞪眼道:“那可不一样,这探花郎,鸿羲的儿子,不过已经脱离了原家,去岁就成了亲。你猜他娶的谁家女郎?”

皇后来了兴趣:“谁?”

“章侍郎家的外甥女。”

“没听过。”

“对啦。”皇上乐道,“我也没听过。”

帝后都松了口气,原家历来颇受言官不喜,若是原家子得了探花,还与一个势力强大的高门世家联姻,怕是更遭受非议。如此最好。

帝后的谈话并未刻意压着,故而叫排首的宁王全听了去。

宁光图偶尔也看向原囿安,觉得有些荒谬。

那个尸山堆中活下来的残废,居然好了,甚至还考取了功名,离开原家没让他从此泯然众人,反倒给了他一条新的道路。这就是天命吗?双手染血的家族,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天命呢?

太荒谬了。

宫宴接近尾声,众人皆酒意酣浓。致力于给满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台老泪纵横,说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以为女儿嫁不出去了,终于解决了女儿婚事;肥头大耳的户部尚书满面忧愁,说自己儿子放着好好的世家贵女不看,反而与个小丫鬟厮混;连肃穆着脸的原鸿羲也被敬了几个来回,笑都给熏出来了……M..

宁王兴致甚高,摇摇晃晃站起来,舌头都捋不直地举杯问大家:“诸位可相信因果报应?”

问完这话,他对着原囿安的方向耸了耸酒杯,“新晋进士们寒窗苦读,才有如今的造化,可是?”

榜眼恭敬举杯称是,其余人也跟着敬了酒,并未多说。

宁王趁着酒意,又问原鸿羲,“鸿羲,你说,那样好的孩子,你怎的就不要了?”他笑着,“父子断绝关系,这又是什么因果报应?”

闻言,没醉的全都讶异着噤了声。

皇上也有些醉,等着原鸿羲的回答,还是皇后提醒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八弟,你醉了。来人,扶宁王下去歇着。”

乐声风格陡变,胡笳声起,最后的舞娘踩着铃铛声上了场,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了过去,小插曲才算过去。

舞娘一袭宝蓝色的裙子,是西域舞娘的装扮,手腕脚踝皆戴着铃铛串。

妖娆欢快的舞蹈,仿佛舞娘的脚底下不是大昭的皇宫,而是西域的沙漠,她旋转着,像围着一团无形的篝火,手插着腰,仿佛挽着情郎,手臂舒展,又仿佛拉着同伴。

原囿安想起梦中的阿玉为他独舞,陡然觉得胸闷气短,起身出去透气。

不曾想,会在殿门外遇见原父。

父子一场,到头来相对无言。

宁王问的那个问题,原囿安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父亲的回答,或许,如果他此刻面对的是母亲,可能会问,可面对父亲,他不想开口。他知道,就算他问了,父亲也不会答。事已成定局,他心中的沟壑也已经够深,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了。

入夜的凉气吸了满肺,原囿安忽然就平静了。

他对着原父礼貌地颔首,然后擦身而过。

六角的宫灯昏黄静谧,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原鸿羲侧过身,看着儿子高瘦的背影,喉头滚了两滚,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能平安长大,我很欣慰。”

恰好一曲终结,胡笳的苍凉传得异常遥远,异常深刻。

父亲的声音似乎也沾染上胡笳的音色。

原囿安顿了顿,拔步离开。

光压在他的肩头背上,他走得很沉,一次头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