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

铁线勾成的笼子左右摇摆,浑身翠绿的鸟儿睁开漆黑的眼,撑着脚扑棱两下,看了眼刚添满的食槽,再度收紧双翅合上了眼。

“你这样多羽毛,怎的早早就畏了寒?”顾清华感慨一番,看向掌心,细白浅淡的纹路上,黏着些许黄色的小米。

她微微皱起眉嘀咕:“秋已经深了,怎么反倒开始出手汗……”

越临近原家的百年之期,心中越觉得惴惴不安,她也不是十分细心的人,却忍不住抓住蛛丝马迹的反常,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

原鸿羲从她背后走出房门,立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替她拂去掌心的小米,然后握住,他的眉眼温和地垂着,丝毫不见少年时的锋芒。

“手这么凉,加件衣服。”

顾清华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冷。”

她侧转过身,看见他习惯性皱起的眉,伸手去抚平了,想到什么,她微微笑道,“安儿那孩子与你越来越像了,也总是这样皱着眉。”

原鸿羲没有应声,在断绝父子情谊这一方面,他行事十分果决。

顾清华有些忧心,“马上就是殿试了,安儿已经不是原家之人,不知圣上还会不会为难他……”

“他已经长大了,能过好自己的人生,你不必担心。”虽如此安慰妻子,但他眉宇间的郁色半点不减。

二人都沉默了。

他们现在担心的,该是整个原家。可老祖宗留下的话却无情,原家偿人命债,天意而为,担心也没有用。

可报应会如何落到头上,他们一概不知。

这事像一把明晃晃的铡刀,悬在他们的头顶,刀锋的影子落在后脖子上,刺起一片凉意。

二弟死了,三弟无所出,终日浑浑噩噩,曾经盛极一时的原家,如今已是危如累卵。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应对之策,可平安祥和的大昭盛世,他能做的只有尽职尽责,总不能为了还债而希望天降灾祸,好给原家弥补的机会,那太恶毒了。

原鸿羲看向云色惨白的天空,成群的大雁朝南飞去,他只看见最末的那只,像眼前爬过一只蚂蚁。

他亦在等着,等一个报应,等一个保护原家的机会。

——

殿试这一日,秋雨如牛毛般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风一吹,潮湿的凉意带上了尘土的气息。

天还未亮,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院墙传到屋里时,霍玉玉睁了眼。她记着原囿安要去殿试,睡得不深,又时常醒来,生怕他起得迟了。

原囿安像是睡熟了,发出匀净的呼吸声,霍玉玉睁了眼却没动,只算着再过会儿就叫他起来。这个早已及冠的青年,睡着了容颜柔和稚嫩许多,睫毛很长很直,那只眼皮上布满瘢痕的眼睛上的睫毛更乱一些。但这个缺陷的存在,反而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如果他面目完好该多惊艳。

她看了会儿,不自觉地撑着身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吻在他受过伤的那边眼皮上。动作很轻,呼吸很轻,唇下的触感像贴着一片蔷薇花的花瓣。他情动时,这边的瘢痕会变成瑰丽的玫粉色。

“醒了?”原囿安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

反正已经是夫妻了,霍玉玉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她“嗯”了声,缩回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使劲嗅他身上的气味。

“属狗的吗?”他也搂住她,声音无奈却柔和。

“老虎啦,凶猛的老虎。”霍玉玉道,“你属狗,怎么不闻闻我呀。”

原囿安下巴磕在她发顶,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她真不自知,明明到处都是她的气味,青苹果一样的气味。

霍玉玉想了想,又道:“知懿,你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等会儿我叫你。”

原囿安闭上眼,却没了睡意。他睡得也不算好,毕竟是殿试,他准备了这么久,就是想谋个好职,方便转去司天监。

为了消弭越来越近的紧张,原囿安转移个话题问:“玉玉,你为什么喜欢吃甜食?”

霍玉玉打了个哈欠,将眼角的泪擦在他的胸口,“其实我酸甜苦辣都吃啊,酸如酸菜鱼,甜如甜点,酸甜如咕咾肉,苦嘛只吃苦瓜,辣菜在锦官城就多啦。只不过甜食一般不是饭点吃,所以叫你记住啦。”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原囿安没再说话,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这时,霍玉玉想到什么,埋着头嘻嘻一笑。

他问,“笑什么?”她摇摇头,“没什么。”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再追问,反正她最后会憋不住都告诉他。

果然,过了会儿,霍玉玉仰头,额头蹭着他的下巴,“我刚刚想到了一种甜甜的东西。”

原囿安的手抚上她饱满的后脑勺,正觉得安宁,便听她乐道:“你的……涎水。”

后面两个字她说得极轻极快,像街角那些玩捉迷藏的小孩子说完“开始”就小跑着躲起来似的。

他猛地一噎,脸上热了起来。但内心的想法很诚实,他觉得她的亦是如此。

霍玉玉还在说:“亲亲的时候,你的嘴巴也甜甜软软的,有点像甜奶冻。”

原囿安舌尖一顶,喉结一动,想起了她喂给他那一勺子凉丝丝的甜奶冻。那时他不喜欢这种口感,有些抵触,她却说:知懿呀,你要习惯,等以后咱们老得牙齿都掉光光了,只能吃这些呢。

他因为这句话妥协了,因为他很想与她活到牙齿都掉光的年纪。但她说这话时乐呵呵的,只让人觉得她真真是喜欢甜食,让她老了吃这些怕是高兴得不得了。

思绪突然在回忆中转了一圈,原囿安回过神来时,霍玉玉已经跳转到了下个话题。

“知懿,我给你准备了一条亵裤,纯正的大红色。我带到寺里去开了光,很灵的。”

满室温馨柔情瞬间凝结,“轰”地碎成了细末。

霍玉玉全然不知,背过身在枕头那边摸了摸,摸出了个冰冰凉凉的织物,转回身,塞到他手里,“先暖暖你再换。”

原囿安:……还挺贴心……

他攥着一条亵裤,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玉玉,简直哭笑不得。

大红色,开了光,还放在枕头下……

他的妻子怎么这么……让他如此开怀。

——

或许是真穿了条开了光的红亵裤,原囿安虽没睡好,精神却格外饱满。在宫门外作别时,霍玉玉替他理了理衣襟,眼下有些青黑。

他道:“回去睡会儿吧。”

霍玉玉点点头,“我在马车上睡会儿,等你出来。”

他默了默,“嗯”了声,忍不住在同去殿试的人前,于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等我。”

霍玉玉朝他扬起一个笑。

沈含彦与邵君华路过时,刚巧看见这一幕。

虽只有两面之缘,邵君华却记得他们二人,一个戴着眼罩,气质沉郁,一个总光着眼笑着,活泼欢喜,二人十分般配。他不禁感慨道:“此般郎情妾意,何时才能轮到我们啊。”

沈含彦没有回答,他盯着霍玉玉,她的笑容比小时候多了些甜美,却刺得他心头发慌。白沅芷就不会对他这般笑,白家出事后,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虽然表面淡定,一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实际上他很害怕。如果说霍玉玉是他放了手就溜走的青梅,那白沅芷就是他捧也捧不住的水中月。

这时邵君华自己开解自己道:“哈哈,榜下捉婿是历来的传统,指不定有人瞧上咱、”他看了眼沈含彦清俊的面容,悠然改了口,“我这样的,指不定也有一段佳缘啊哈哈哈哈。”

沈含彦只是干干地牵出个笑,没有回答,然后回头看了眼霍玉玉,眼中凄然。

他有种直觉,或许,他这辈子都得不到这样的感情了。

——

殿试持续了整整一日,从见到霍玉玉时喊了句“玉玉”之后,直到第三日放榜,原囿安都没有开过口。

霍玉玉也没逗他或找他说话,只安安静静地陪着。

她一直都知道,原囿安并不是那种遇大事还能泰然处之的人。譬如求亲,譬如春闱,他都会紧张,更别说直接决定他人生走向的殿试,紧张成这样也算正常。

她喜欢这样真实的他。

放榜那日,原囿安因为连续两晚没有睡好,居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霍玉玉早就穿戴整齐,寻思着要不要还是让坤吉先去看看榜。

她不想惊醒原囿安,就光着脚在门外来回晃**,心脏像一面大鼓似的“咚咚咚”地擂着。

比她的决定先到来的,是敲锣声和朝廷宦官。看门的小厮拉长了声音高呼:“老爷是探花郎啦!”

霍玉玉猛地扭头看向外面,心跳停了一拍,面上一喜,往房间进去。只听得“刷”地一声,接着是光脚踩着地的“咚咚”声,她一进去,原囿安正在火急火燎地套衣裳。

这人高兴得,中衣都没穿,就着寝衣就穿了外袍。好在外袍是高圆领,看不出来他里头的风光。

见了霍玉玉,原囿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埋怨道:“玉玉,你不帮为夫,还笑。”

霍玉玉这才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