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盛十八年人生里,关于哥哥姐姐的记忆,很少。

他哥杨家茂大他七岁,他姐杨家珍大他九岁,年龄差距太大,导致两人跟他从小都玩不到一起,也没有共同话题。

他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姐初中毕业,胆子大得很,直接跟着老乡到南方城市打工去了。十几年了,他姐一直留在那个城市里,工作,结婚,生了孩子。十几年里他姐回老家过年的次数屈指可数,结婚的时候回过一次,简单地摆了几桌喜酒。怀孕的时候,从南方到老家路途遥远,多有不便,生了孩子更加忙了,更过不来了。连他爷爷奶奶走的时候,他姐也没回来。

他爷爷最后躺在病**的时候,跟杨家盛说,不怪他姐,她生了娃了,根就落在那了。当父母的,哪能放下自己的小娃?但他爸妈,呸!爷爷骂,还有一个小娃在这呢,这两个人就跟聋了瞎了一样,啥也不管!

他爸妈在这十几年里,回老家过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杨家盛怀疑从他出生到成年,见他爸妈的次数有没有超过十次。他哥上中学那阵,学校经常寒暑假补课,他爸妈就说孩子放假了,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就不回来了。等到他哥考上大学那年,他爸妈扬眉吐气了,终于回了老家过年,到处走亲戚,说自己家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哥那时候已经是大学生了,跟小学六年级的他毫无话题可谈。他那时候还是有些觉得他哥厉害的,能考上大学,可惜他哥也不搭理他,嫌他整天在泥巴里打滚,土猴似的。

再后来,他大哥大学毕业了,考回老家的县城,当上了公务员,把他爸妈乐坏了。那时候杨家盛高中都考不上,初中毕业后直接去打工了,跟他哥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爸妈恨铁不成钢,骂了他好几次。 他哥还说他,初中毕业以后能干啥?

杨家盛觉得奇怪,既然高中划了分数线,就会有人考不上,考不上的人怎么办?当然是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难不成在家躺着哭吗?

那时候爷爷还想让杨家盛去读职校,学一门手艺。杨家盛不要,他觉得出去打工自然就能学到手艺。而且,他不想再读三年书了,他想赶紧出来赚钱,爷爷老了,种不动菜了,每个月都需要吃药。他需要钱。

他爸妈还是没钱,因为他哥考回老家了,他们全家都计划搬回来。老家的土房子哪能住人,他们要把房子盖起来,给他哥娶媳妇,还要给他哥买小汽车,方便来回上下班。总之,他们做了很多的计划,但是这些计划里,没有杨家盛和他爷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家盛就不喊哥了,喊杨家茂。爷爷走了后,杨家盛还打了杨家茂一顿,杨家茂竟然打不过他。他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长得比杨家茂还高,因为常年在工地打工,力气比杨家茂大多了。

杨家茂被打得大喊,我是你哥!

杨家盛的回答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收手走了。

所以,他怎么会脱口而出,喊许顺和“哥”呢?

杨家盛躺在**,瞪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他没有叫哥的习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叫杨家茂这个字眼了。上一次喊杨家茂“哥”,可能还是在他小学的时候。

但是——

许顺和比杨家茂更适合当哥。

虽然他不是大学生。

晚上八点半,许顺和已经熄灯了。杨家盛也跟着他,每天八点半关灯,刷一会手机,九点睡觉。

昏暗的房间里,小小的手机屏还亮着光。

杨家盛盯着许顺和的微信头像看,是“包你喜欢”的招牌图片。再点进许顺和的朋友圈,所有人可见,一拉,全都是“今日已售空”、“包子售空”、“剩余少量馒头、茶叶蛋”这种,还有之前的招人启事,没了。

一条关于自己的朋友圈都没有。

杨家盛往下划拉,许顺和发的朋友圈不多,一会就划拉完了。最早的一条是“包你喜欢”开店那天拍的照片,门前还散落着庆祝的彩带,时间显示三年前。许顺和把小店里的一切都拍了拍,凑了九张照片。杨家盛放大了看,发现“包你喜欢”三年来没什么变化,几乎跟开店的第一天一样整洁。

揉面的不锈钢台子还是那么光亮,豆浆机还是那么干净,玻璃保温柜还是那么透亮,连地砖的缝都还是那么白,令人肃然起敬。许顺和三年如一日,在关店后,仍然花费大量时间做卫生,才把店铺收拾得这么好。

连菜单都跟三年前一样,包子、白馒头、红糖馒头、豆浆、茶叶蛋,就五样,三年来一直没增加。

杨家盛想,为什么不卖油条?

他还挺喜欢吃油条,油条成本也低,肯定赚钱。

想了一会,又想,为什么不卖菜包、豆沙包、奶黄包等等其他种类的包子?

思考了一会“包你喜欢”的发展规划,杨家盛热出了一身汗。七月了,正是最酷热的时候,风扇从睡前一直吹到睡醒也没用,吹到身上的全是呼呼的热风。小杂物间又密不透风,开着门也没办法。

杨家盛只穿着一条裤衩睡觉,还是浑身大汗,凉席都是汗渍。实在受不了,他干脆爬起来,把凉席用湿毛巾擦了一遍,又下楼冲了个澡。

一楼倒是比小杂物间凉快多了,至少后头有个窗户。杨家盛冲完澡出来想,干脆抱着凉席下来一楼打地铺好了。他轻手轻脚上楼,想抱着凉席下来,却发现许顺和房间亮了灯,起来了。

许顺和开了门,喊他:“家盛。”

“我把你吵醒了?”杨家盛上楼来。

“太热了?”许顺和看他,“去冲澡了?”

杨家盛点头:“我想拿铺盖去一楼打地铺,比楼上凉快。”

许顺和摆手:“别了,打地铺不舒服,再说了,楼下也热。来,你帮我一下,把顶上的三合板拆了,这样冷气能吹过来,就凉快了。”

许顺和说完,进了小杂物间,找出一个工具箱,拿了把钉锤,又让杨家盛进他房间帮忙。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站到上面,说:“这些三合板就是钉上的而已,我把上面这一层拆了,这边有空调,你那边就凉快多了。”

许顺和手脚很快,哐当哐当十来分钟就用钉锤把钉子都拔了,拆了三块六十公分高的三合板下来。

二楼的层高也就两米二,拆了六十公分,只剩一米六了,杨家盛站在隔墙边上,都不用踮脚,就能看见小杂物间里自己那张铁架床。

站在那边,肯定也瞧得见许顺和房间全貌。

杨家盛还是第一次进许顺和的房间,比杂物间多了一个窗户,拉着灰绿色的窗帘,窗户上方挂着一台外壳已经发黄的旧空调。这个房间比杂物间大一点,放了一张一米的单人床,一个简单的木衣柜,一套老式的暗红漆书桌椅,可能是房东留下的。除此之外,跟杂物间没什么不一样,很简陋,但很整洁。

许顺和在这里住了三年,没有添置什么非必要的生活用品,看上去能随时收拾搬走。

许顺和调了调空调的风向,说:“去睡吧,这样就凉快点了。南州的夏天可长了,空调至少还得吹三个月,把你热坏了可不行。”

许顺和身上穿着睡衣——一件白色的汗衫,不知道穿了多久了,洗得领子都变形,领口跟下摆破了几个小洞,还舍不得扔。

杨家盛把三块板收拾收拾,放到过道去。许顺和洗了手回来,见他还在门口站着,说:“去睡啊。”

“哦。”杨家盛愣头愣脑应了一声。但还是不进房睡觉,支支吾吾了一会,憋出一句话:“我、我以后出一半电费。”

许顺和噗嗤笑了,把他推进房间,说:“睡你的去,一点电费还用不着你。”

虽然三合板只拆了顶上的,但空调的冷风直直吹了过来,风扇还开着,杂物间凉快多了。到“包你喜欢”后,杨家盛这一晚终于睡了一个又舒服又凉爽的觉。

许顺和没再定时。空调一直呼呼吹着,从八点多,一直开到半夜三点半,两人起床,干活,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