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婶子, 方才那贼人还欺辱与你,是不是他又威胁你与孩子做假证词。”姜晓克制住颤抖的手,尽量冷静地看向年轻的妇人。

妇人把孩子小小的拳头握在掌心, 深吸一口气沉声回应道:

“我行得正坐得端,何曾会被人欺辱?小娘子年纪轻轻的, 可切莫含血喷人!”

“你……你被欺辱时, 我一介弱女子尚且敢助你,如今人在做天在看,可莫要让好人寒了心。”

不管妇人因什么缘由坚持作伪证, 姜晓也不再执着去问了,左右这妇人是不会改口了。

而一旁涎皮赖脸的陈二闻言,当即瞪大自己的小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向柳成。

“都怪小弟这副长相生来惹人埋汰, 咱谈完这单生意快走吧,这姜小娘子虽生得好看可心肠太黑了。”

此事发生的突然,柳成前来指名道姓地,向姜晓索要方子。

本就在众人心中先入为主, 又有粉雕玉琢团子似的孩童天真作证,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反观姜晓先是做出不认识柳成的模样,又空口白牙指责同行人举止轻浮, 片刻间本是赞美姜晓手艺的众人中, 有几个长舌之人开始窃窃私语, 对着姜晓指指点点。

“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地真是有一套。”

“还不是靠着那张脸, 指不定骗了多少人哩。”

“你瞧瞧你, 刚抢着买东西的时候, 怎么不说人家奸呢……”

许掌柜方才因方子一时急昏了头, 现下冷静下来赶紧维持秩序。“烦请各位安静下,还是先听听小娘子怎么说。”

姜晓毕竟云上阁曾经带过来的客人,几番打交道也熟悉了一些,依许掌柜看人的老辣眼光,不似这般说一套做一套之人。

日后还有长远的生意要做,来者都是客,许掌柜都得罪不得。

最重要的是暖锅方子,必须紧紧攥在自己客栈里。

姜晓心中有了计较,不急不躁地向柳成发问:“我在客栈住了多时,这位兄台能打听到我的名姓并不稀奇,只是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听到姜晓问询,陈二赶忙自豪地冲柳成点头哈腰,“我大哥,柳成!”

随即陈二又在围观众人中寻到一人,“赵掌柜,你也是乐平县人士,可要给今日这事做个见证啊。”

被陈二点名的赵掌柜挠挠头,尴尬地笑了,“柳爷做事,哪里还需我做见证。”

他正是方才对姜晓竹制书签称赞不已的男人,是乐平县一家书墨斋的东家,好死不死竟掺和到这等事中。

柳成哪里是好惹的,放高利贷出身一路摸爬滚打,如今在乐平县也算是黑白两道通吃。此人如今有了些实力,倒是也开始起讲究门面规矩,可本质上那就是个无赖混混啊。

这姜小娘子今日,难咯。

“姜小娘子口口声声说商誉,可与柳某白日里谈好的生意,现在竟不识得某。”柳成叹了口气,瞧着姜晓有口难辩的模样,他简直想当即唤一句“畅快!”

柳成如今在乐平县算是有些地位,也不再亲自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既混出了名堂,便想让妹妹一家从泰康村那小村子搬到县城住。

本是高高兴兴的事,可傻妹妹和蠢妹夫设局不成竟被人反设计,不止低价售卖了茶园产业,一处宅院还被那侄女木槿坑去了。

妹妹来时已哭得形销骨立,据说是半夜被一白衣女鬼吓得够呛。而柳城可不是那等信仰鬼神之人,他笃定桩桩件件都与姜晓这女人脱不了关系。

素来都是他柳成欺负别人,什么时候跑出一个骑在他头上耍横的。

此行到永定城收款子不尽如人意,柳成正琢磨从哪里把缺损补上来。

如今这妮子孤身一人被他撞见,此时不给这张狂的东西一个教训,又待何时?!

姜晓知道今日她若不出些血,柳成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姜某行商在外自然讲究的就是信誉,我晌午时已与许掌柜签了文书,而柳爷又有何证物呢?”

柳成不在意地摆摆手,眉峰轻挑引得额间刀疤变了形,“江湖儿女一诺千金,何需文契。”继而,他巡视周围众人自顾表态,“难道大家不这样认为吗?”

此种强辩之言一出引得众人唏嘘,柳成在乐平县是个人物,可放在永定城还算不上什么人物。

姜晓没有放过柳成的微表情,缓慢有力地回应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柳爷做的买卖付的订钱,若不恰巧有小孩看到,谁又能为你作证?

“凭我是人敬一声的柳爷。”柳成不耐烦地捶了下腰,陈二马上有眼色地搬了木凳过来。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若你能称我一声姜爷,我就能随便找个人作见证,笃定地说你也收了我订钱,再肆无忌惮地索要方子呗。”

姜晓轻飘飘地环顾人群,又看向客栈的许掌柜。

“我与永定城数一数二的客栈签了文书,结果有人无凭无据地截胡暖锅方子,许掌柜这传出去,打得也是你的脸啊。”

姜晓寥寥几语,不只是许掌柜不好意思地笑了,众人也深觉这是一场闹剧,哈哈一笑预备要散去了。

“口头承诺便算不得约定吗?这世道上人与人之间,难道已无信义可言?”一直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的妇人突然插话。

孩童天真无邪的眼神,还有妇人怯懦又坚定的表情,引得围观的吃瓜群众心思再次摇摆。

是啊,这柳成毕竟是有人给作证的,不好平白说他就是在胡诌耍无赖。

“这位婶子,父母亲是要给孩子做榜样的,而不是自幼教导他们做忘恩负义之徒。”姜晓摇摇头,弱者的证词总是让人多一份信任。

“我看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一个弱弱的女声响起,“那个男人确实言语欺负了这位婶子,还是这位姜小娘子护……护住了她们母女。”

姜晓向女子看去,竟是白日里在肉铺看到的那个婢子,仍旧是一副胆小的模样,结结巴巴地在替姜晓说话。

这个十四岁背井离乡的小丫头,姜晓只是举手之劳帮了她一次,这小丫头竟然能鼓起勇气替姜晓说句公道话。

“你又是何人?”在这场交锋中,被柳成“江湖儿女一诺千金”的言辞说服的侠士,蹙眉问道。

“我是张记肉铺的婢子,来……来给客栈送晌午定下的牛肉……”

“这家客栈是肉铺的大主顾,自然向着客栈说话,不足为信……呵小小年纪谎话倒是说得溜。”

众人不过是瞧柳爷来自县城,势力比不得这家客栈,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侠士边想着边把手中的佩剑掷到桌上,冷冷地掺言道。

许掌柜这厢不乐意了,正肃面容回应道:“这位少侠,若为客栈说公道话便是谎话,看来少侠与客栈是水火不容了。”

侠客立刻住了嘴,毕竟他在客栈欠了多日房钱,客栈敬他行走江湖可没少助他。

“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小丫头的脸涨得通红,短短一句话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姜晓拍拍小丫头的肩膀,冲她柔和地笑了,“谢谢你,敢为我说真话。”

“这位柳爷,话已至此再纠缠下去也是无趣……”许掌柜边说着边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店小二会意,立即给懒洋洋倚靠在凳上的柳成递了茶。

“同是乐平县人,给你台阶偏不下!”柳成从怀里掏出个物件,狠狠拍到面前的方桌上。

“啪”的一声,震得方桌上的茶盏险些掉到地上,惊得许掌柜止住了腹中的调解之词。

陈二连忙上前拿起折好的纸张,展开后向许掌柜、赵掌柜一一展示,最后才晃到姜晓跟前。

“姜小娘子,你亲笔写给我大哥的文书!白纸黑字可要看清楚了。”

许掌柜震惊之余,连忙回柜台取出姜晓写给他的文书,两相比较措辞字迹完全一模一样,却别仅是抬头不同,一是立给客栈的一是立给柳成的。

“好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可惜了。”赵掌柜是喜舞文弄墨之人,忍不住夸赞文书字迹之余,也可叹笔迹实属同一人所写。

惜才之情鼓动了赵掌柜,他忍不住低声劝慰姜晓,“小娘子,你我同为乐平县人士,我劝你趁还没彻底撕破脸皮,有台阶就快下吧,别再挣扎了。”

“真的是一模一样。”姜晓震惊地轻捂住唇,轻呼出声。

许掌柜看到姜晓都默认了,着急地嗓子都快着火了,好不容易快到手的方子怎么能放手!

“姜小娘子,事已至此你究竟想着如何处理?”

姜晓摇摇头,仍旧是一脸无措地看向柳成,“看挑起此事的柳爷,打算,怎么办。”

而回应姜晓难堪的,是陈二的又一阵冷嘲热讽,“还打算怎么办,难不成还需要我称呼您一声姜爷吗?”

“罢了罢了,这种毁损商誉的买卖,我是不屑再做下去了。”柳成轻哼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暗嘲这姜晓到头来不过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姜小娘子敬我一声柳爷,这文书我琢磨着还是废了,三百两订银如数偿还我就得了。”

“还是柳爷海量,鄙人名唤汪林,今后行走江湖还请柳爷指教。”方才站队柳成的侠士,恨不能即刻同柳成畅饮三大白,柳成身上体现的才是江湖儿女的真性情。

姜晓点点头,叹息道:“行商订立文书太重要了,若没有这文书,柳爷岂不是要白给我三百两,今后还要敬称我一声姜爷?”

“若没有文书,我倒是可以满足你这可怜的心愿,可惜啊可惜。”柳成不在意地摆摆手,很是得意。

周围人似墙头草一般,随风飘摇指指点点,尤其是赵掌柜连连的叹息声,实在是刺得姜晓耳朵发痒。

“那多谢诸位见证,柳成今日向姜某承诺,不仅要付我三百两,今后还要敬称我一声姜爷。”

姜晓一改低沉失落的表情,笑得自信张扬,沉静柔和的声线,让吵嚷的人群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随即姜晓拿起许掌柜那份轻飘飘的文书,款步走到柳成面前,径直把文书一角浸到他端着的茶盏里。

这又是什么操作?!

吃瓜群众被这跌宕起伏的戏,震得一愣一愣的,这姜小娘子莫不是疯了?

“我与他人立下文书,素来用的是自家的纸张,盖的是自家的印信。”姜晓手中捏着的文书空白一角,已渐渐显现出蓝墨色的印记。

“麻烦柳爷睁大双眼,看看你仿造的那张!若有疑义,请回乡细瞧我与令妹订立的文书。”

“天哪,竟然是早已失传的无字书!写的是……姜……园!”经营书墨斋见多识广的赵掌柜,率先颤抖地喊出了声。

不及陈二起身撕毁那张文书,方才恳请柳成赐教的年轻侠士,已是眼疾手快地用剑柄挑过薄薄的文书,将其一点一点地浸到自己的茶盏里。

“没有……确实没有……”侠士左右翻看,不敢相信自己刚认可的人,竟编造了一场连环扣的骗局。

“可柳成的文书若是仿造的,又怎么会和我的那份一模一样呢。”许掌柜不由得喃喃道。

刚从外面回来的江湖小报执笔宋淼,虽是错过一场大戏,但很快了解了发展脉络。

能为姜晓出份力,宋淼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热情地解答道:

“将笔迹临摹地分毫不差,江湖中自有此等高人……只要有许掌柜先前的那张文书一切好说,好说。”

许掌柜闻言瞳孔震缩,文书藏得那么严实,难道是?!

原本跟在许掌柜身边矮小的店小二,心虚地抓紧时间向外挪,却被先前做证的妇人薅住了衣襟。

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嚷嚷道:“你给我孩儿下了药就想跑?我已经给你们做了伪证,你快给我孩子解药!你说过一柱香后药性就会发作的!”

人们这才注意到,妇人身旁的女娃此时面色黑红,使劲扯着衣领,大口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