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境的严寒终年不变。

四月时节,依旧白雪皑皑。

后山,几个穿着外门弟子服的青年正将一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地面的雪沾满血与污泥。

一个胖壮弟子坐在清扫干净雪的花坛边,看戏似的,手里纸袋装着热腾腾的板栗。

“打。”胖壮弟子剥开一颗板栗填进嘴里,口中含糊不清,“给我狠狠地打。”

几名外门弟子闻言更加卖力。

楚朗风的后背重重撞上树干,咳出一口血,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掉下,落了他满身,盖住周围的血迹。

胖壮弟子站起来,慢吞吞走到他身前,抬脚踩住楚朗风的手。

楚朗风咬牙想将手从鞋底抽出来,然而胖壮弟子的脚纹丝不动,甚至碾了两下。

“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弟子,还敢和陆师兄作对。”胖壮弟子露出不屑的笑,将嘴里的板栗碎壳连同唾液吐在楚朗风身上,“做人该有自知之明,你在外门也待了不少时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不会不明白吧。你运气好得到一柄宝剑,也该掂量清楚自己够不够能耐拥有那样的宝物,陆师兄好心拿丹药灵石和你交易,还答应在外门大比对你照拂一二,你居然不答应?给脸不要脸!”

楚朗风抬头看他,带血的嘴角微微扯动,“师兄说的好心交易,就是拿几块下品灵石和治外伤的低级丹药,像打发叫花子一样?”

胖壮弟子脸色阴沉,朝楚朗风的腹部踢了一脚。

楚朗风再度呕出一口血,疼得微微颤抖,依旧抬头直直看着他,目光凶狠,像头狼崽子。

“师弟何必这么犟呢,一点好处都没有,照这样下去,你连明天的外门大比都参加不了。陆师兄在外门的地位,你也明白,让你没法参加大比再简单不过。”胖壮弟子放缓语气,“外门大比是我们这些人鲤鱼跃龙门的最好机会,只要你献上宝剑,从此以陆师兄马首是瞻,必能取得不错名次,获得资源和长老的重视,下一届大比进入内门,是板上钉钉的事。”

楚朗风道:“我能靠自己进内门。”

“靠自己?”胖壮弟子冷笑出声,“我和那些师兄都是筑基中期以上的修为,排名前十五的师兄更是筑基后期乃至筑基巅峰,你天资平平,不过运气好,得到机缘升上筑基初期,就想着进入内门?做你的春秋大梦!”

楚朗风面无表情,不欲与他多说。

胖壮弟子也懒得继续废话。

“楚师弟还没学会我教他的道理。”他后退两步,示意旁边的弟子,“你们再教育教育。”

“是,师兄。”

楚朗风伤痕累累的双手撑住地,挣扎着想起身反抗,被人重新踩倒。

“楚师弟放心,你口中治外伤用的低级丹药,治好你这些皮肉伤不成问题。”胖壮弟子坐回花坛,优哉游哉道,“等会儿我们把你的伤治好,再继续打。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你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师兄,这小子骨头硬得很,光靠这样可能不太管用。”

一名青年凑到胖壮弟子身前,献宝般从乾坤袋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长针,“这是我下山除妖兽时弄到的法器,名为游雨针,能钻进人的血肉中到处游走,弯曲成各种形状,任这小子是铁打的,也受不了这种长时间的折磨。”

“不错。”胖壮弟子点了下头。

青年获得首肯,笑容满面回到楚朗风面前,弯腰准备将长针刺入他的皮肤。

这时,一道淡淡的黑气悄无声息附上青年持针的手。

青年忽然手一抖,游雨针扎向身旁的同伴。

法器刺穿弟子服,直接钻入那名弟子的血肉。

“啊!”那名弟子发出惊叫,“你干什么!”

青年愣了愣,“我很少用这个法器,可能失误了。”

他立刻道歉,着手将游雨针从同伴血肉里取出。

“你快点,这法器正在我肉里钻!”

游雨针自发钻开层层血肉,在那名弟子体内缓缓游走,他满脸痛色,强忍恼火。

“好好好。”青年知是自己的错,只得连声应是。

结果,下一刻他冷不丁抬手,给了同伴一拳。

“你是不是故意的!”那名弟子彻底爆发,“我前几天为陆师兄办成一件事,得到陆师兄欣赏,你心存不满?”

“真不是!”青年百口莫辩。

胖壮弟子用力拧眉,“你们怎么搞的?”

这些人乱成一锅粥,楚朗风却无心欣赏他们内斗,而是努力仰头环顾四周,脸上流露笑意。

沐玄正坐在他们正上方的树枝上,半透明的身躯像一缕轻风,压不下半片雪。

楚朗风看不见残魂,但知道是沐玄来了。

“阿沐。”楚朗风无声做出口型。

“幸亏我醒得及时。”沐玄说,“我睡着的这三个月,你得到一柄宝剑?”

沐玄见怪不怪,他从凡间陪楚朗风一路进入昆仑境,见过他得到许多机缘。

否则楚朗风一个天资平平的普通人,不可能叩开修仙的大门。

楚朗风可是原著里池云镜的追求者之一,拿的废柴逆袭流剧本。

按剧情,他会在明天的外门大比上被看中,成为池云镜的小师弟。

“下山时从一个老伯的摊位上买的,本来是看那位老伯可怜,没想到是柄法器。”楚朗风与沐玄神识传音,从乾坤袋取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散发着不详气息,“就是这柄剑,现在没用。”

长剑上有封印,加成不了楚朗风多少实力,拿剑非但无法成功反抗筑基中期的师兄,剑还容易被抢走,所以他挨打时一直没拿出来。

“你拿好剑。”沐玄道。

他伸出手指,朝树下遥遥一点,萦绕周身的一缕黑色鬼气窜出,没入楚朗风手中的漆黑长剑。

楚朗风持剑刺向最近的一名外门弟子,这些弟子猝不及防,被打得鬼哭狼嚎,胖壮弟子亲自出手都没有作用,手臂反而被划伤一道。

他们以为是法器的威能,其实是鬼气源源不断从树上的沐玄体内流淌而出,模仿成剑气。

“这宝剑居然有如此威能,楚朗风怎么不早拿出来?”胖壮弟子惊疑不定,紧接着心头涌上火热,如此宝剑一定要陆师兄得到!陆师兄得到宝剑,进入内门后也会占据一席之地,他们这些跟在后面的也能有汤喝。

“我们先走!”胖壮弟子低喝。

看样子,他们已不是楚朗风的对手,也不能倾尽全力与楚朗风打,否则闹出太大动静,会被外门的长老执事们觉察。

只能先回去,回禀陆师兄,想新的法子。

胖壮弟子狠狠瞪了楚朗风一眼,带着其他弟子离开。

楚朗风全身紧绷,直到那些人的背影消失,才骤然放松,手中剑掉落在地,残余剑气扫掉了附近大片的雪。

他疼得龇牙咧嘴,毫无顾忌地在沐玄面前露出这副样子,倚着树干缓缓坐下,在伤口上涂抹药粉。

沐玄从树枝下来,轻盈漂浮在楚朗风面前。

楚朗风俊朗的面容变得鼻青脸肿,再涂抹上白色药粉,愈发显得五颜六色,惨不忍睹。

“谢谢阿沐。”楚朗风扬起笑,结果扯到脸上的伤,笑容扭曲了一下,微微吸了口凉气。

沐玄:“我们的交情不必言谢。”

楚朗风认真道:“阿沐帮了我许多,我无以为报,若连谢谢都不说,我会很过意不去。”

“你哪帮不上我,我们是互惠互利。”沐玄叹了口气,“你伤口流的血别浪费了,能给我么。”

楚朗风毫不犹豫点头。

沐玄凑近他,半透明的指尖触碰到楚朗风脸上的鲜血,染上血色。

楚朗风感受不到沐玄指尖的触感,只觉得脸颊那块位置微微发凉,像落了片雪。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快速跳了两下,无意识攥紧手里的药瓶。

然后,楚朗风脸上的血开始消失。

血液穿过沐玄的手指往上倒流,融入沐玄体内。

待吸收掉楚朗风身上大部分伤口的血液,沐玄苍白如纸的脸浮现微不可查的红晕,紧接着重新消弭。

沐玄吸血期间,楚朗风中止敷药粉,伤口还在流鲜血,但沐玄不再吸取了。

楚朗风明天还要在外门大比上大发神威,被收入池云镜的师父玉典剑门下,不能害他变虚弱。

“你睡了三个月,身体有没有恢复点?”楚朗风关心地问。

“情况不太好。”沐玄实话实说。

楚朗风忙说:“那你再多吸些我的血。”

“不用,帮助不大。”沐玄摇了摇头,“你明日还有大比。”

“可是——”

“真的不用。”沐玄的声音微微加重,“你继续上药吧。”

楚朗风难掩忧虑:“你的身体该怎么办?”

“我有办法。”沐玄安抚道。

妖鬼精怪以人的阳气为食。

而沐玄的身体格外挑剔,一般人的阳气对他根本没用,他在世俗界寻觅许久,才找到了楚朗风。

楚朗风的阳气,可以作为沐玄的食物,他吸收楚朗风的血,就是在食用血里蕴含的阳气。

当初在世俗界,沐玄和楚朗风约定过,他为楚朗风提供帮助,楚朗风给予血液作为回报。

但是,楚朗风的阳气对沐玄作用甚微,在楚朗风身边这三年,他不可抑制地越来越虚弱,现在都到了需要休养整整三个月,才能继续活动的地步。就算吸干楚朗风全身的血都没用,照这样下去,沐玄会魂飞魄散。

他需要更高质量,更有用的阳气。

例如池云镜的。

他陪伴在楚朗风身边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机会接触到池云镜。

“都是我惹了麻烦。”楚朗风低落自责,“害得你刚醒就要耗费鬼气救我。”

“你惹麻烦不是家常便饭?”废柴逆袭流的套路都这样,机缘都伴随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想到这里,沐玄有点想笑,“我睡前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惹出不可收拾的大麻烦,现在一看,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其实你不用救我。”楚朗风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是外门弟子,他们不敢真的打死我。”

“我怎么可能眼看着他们折磨你?”沐玄道,“伤口还疼吗。”

楚朗风刚才挨打时,死死咬住牙不吭声,不屈不挠挣扎着反抗,现在却说:“疼。”

说这种话,楚朗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深深埋下头。

“疼也没办法,鬼气不能疗伤。”沐玄单手支着下巴,蹲在楚朗风面前,“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专心于明日的大比就好。”

“阿沐,你有什么办法化解虚弱?”楚朗风问。

沐玄顿了顿,“先不告诉你,不久后你会知道。”

楚朗风追问:“为什么不能先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说。”沐玄两手一摊。

楚朗风只得低低“哦”了一声。

他埋头处理身上的伤口,嘴唇翕动:“……你觉得我能进内门吗。”

沐玄不假思索:“当然能。”

这可是原书的重要配角之一,有气运加身的。

楚朗风不知道沐玄的想法,闻言面露笑容,内心的忐忑一扫而空。

“阿沐,等我带你进内门。”

等楚朗风将伤口处理得差不多,沐玄道:“我们先离开这里,那些人还有可能回来找麻烦。”

“嗯。”楚朗风点头,撑着树干起身,脚步一浅一深往前走。

筑基初期无法御剑飞行,只能短距离浮空飞行,而且消耗灵气巨大。

先前为了反抗,楚朗风耗尽了灵气。他天资不好,提升修为花费的资源也多,身怀的机缘要么已经用掉,成为修为提升到筑基期的养料,要么就是不方便拿出来卖钱的,手头比较拮据,几颗快速回复灵气的丹药,都要留着在外门大比使用,现在不能动用,也无法飞行离开后山,只能靠步行。

楚朗风有意走难寻的偏僻小径,然而快下山时,他还是被陆师兄一行人拦住。

“楚师弟,终于找到你了。”陆师兄笑容满面,“听闻楚师弟的宝剑威力非凡,能以一敌多,越级挑战,不知可否取出剑来,让师兄长长见识?”

楚朗风脸色一变,急促地传音:“阿沐,你别再帮我。”

“那怎么行。”沐玄道,“看来今日无法善了。”

不能让这些人影响楚朗风明日的大比。

沐玄正要悄然在陆师兄身上做手脚,一道清泠剑光从天而降。

剑光消散,是位仙姿佚貌的少年。

细小雪花自铅灰色的天幕飘洒而下。

一片雪落到沐玄的睫毛,直接穿透,但沐玄仿佛感受到了那份冷意,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下睫毛。

片刻的死寂后,他听见陆师兄发出颤抖得不成样的声音:“池师兄!”

池云镜未及弱冠,在门内的年月也不及一些外门弟子久,但他是玉典剑的亲传弟子,金丹巅峰的修为,论辈分自然是师兄。

他的墨发间掺着细雪,用玉冠束着,美到极致的脸上眉眼冷若冰霜,唇色浅淡,身穿雪色的昆仑境弟子服,袖口与衣摆绣有象征亲传弟子的淡金花纹,腰间佩有一柄银白长剑,腰带下悬挂玉质令牌。与外门弟子差异不大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却如同孤月下的山巅霜雪,高不可攀。

池云镜拂掉银白剑鞘上的雪,目光落到楚朗风身上,“发生了何事?”

楚朗风睁大眼睛,紧张得手心出汗,心跳激烈得快要跳出胸腔。

池云镜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楚朗风本是贫困村庄里的一个普通少年,开始寻仙的契机,正是有一日池云镜经过,随手一剑剿灭了在他们村庄作乱的妖兽。

楚朗风对那一幕铭记在心。

那是他曾想都想象不到的,仙人之姿。

但现在不是给楚朗风发呆的时候,沐玄不敢用鬼气戳他,生怕池云镜发现他这个不该存在于昆仑境的异类。

原书里,楚朗风被收入玉典剑门下前,和池云镜本应没有交集。

就算现实有变化,池云镜注意到他们的争端,也该告诉外门执事来解决,不会自己现身。

不知是什么因素,吸引池云镜亲自现身。

沐玄只能传音提醒楚朗风:“向池云镜告状。”

楚朗风猛然回神,姿态恭敬,说话有点控制不住的磕绊:“回、回禀池师兄,我前些时日偶得一柄宝剑,陆师兄得知此事后,威逼不成,就想强抢……弟子身上的伤就是他们所为。”

池云镜看向陆师兄等人,“他身上伤口残留的灵力,确实来自于你们。”

呆傻看着池云镜的弟子堪堪回神,腿一软直接跪下求饶,“师兄恕罪!”

陆师兄暗骂这群蠢货不争气,看见池云镜的脸就丢了魂,居然连隐瞒撒谎都不敢,直接承认了!陆师兄的脸皮抽了抽,还想垂死挣扎:“池师兄,这里面有误会……”

池云镜道:“是否有误会,我会请戒律堂的执事调查。”

陆师兄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们尚未好好收尾,戒律堂必然能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

有池云镜的意思在,戒律堂也不会偏袒他们,他在外门的关系根本无用。

“……不必劳烦池师兄了。”陆师兄不甘认栽,楚朗风这小子的运气未免太好,“我们自会去戒律堂领罚。”

他带着自己的跟班灰溜溜离开。

池云镜的目光重新回到楚朗风身上。

楚朗风干巴巴问:“池师兄怎会在这里?”

“除鬼归来,刚巧经过此地。”池云镜答。

听见除鬼这个词,楚朗风的心重重一跳,控制住自己不看沐玄所在的方位。

他本来竭尽脑汁思考话题,想和池云镜多说两句话,现在不知为何,想让池云镜离开了。

“师兄应当很忙,我不浪费你的时间了。”楚朗风委婉道。

“你身上有鬼气。”池云镜站着不动,“你在哪里和鬼族接触过?”

沐玄神经一紧,自己隐藏得很好,外门长老都没发现鬼气,池云镜怎么会发现?

他忽然明白了池云镜亲自现身的原因,是为了楚朗风身上的鬼气。

楚朗风慌乱无措,矢口否认:“我没有!”

“不要撒谎。”池云镜道。

“我没有撒谎,我生活在外门,怎么会沾上鬼气,师兄从哪里发现的?”楚朗风想着外门长老都没发现过沐玄的鬼气,心里有了点底气,努力镇定下来,“师兄如此咄咄逼人,是还想除鬼吗?”

池云镜道:“视情况而定。”

他没有将话说得赶尽杀绝,但楚朗风不敢放松。

池云镜在昆仑境名号响亮,一些关于他的信息流传甚广。众所周知,池云镜出身世俗界,生活的那座城镇惨遭妖鬼肆虐屠戮,他被玉典剑所救,带来昆仑境。

现在,池云镜刚除鬼归来,想必没在外界滞留多久,周身仍残留着淡淡杀气。

楚朗风忍不住道:“鬼族不止有草菅人命的,也有好的,不应该杀。”

“的确。”不知想到了什么,池云镜的眉眼微微柔和。

“但有一种例外,怨魂。”

“怨魂?”

“一般鬼族都身躯完整,就算受伤,体内也只会逸散出鬼气,不会再流血,但怨魂不同。”池云镜道,“怨魂携带着死前的滔天怨念,连魂体都留着死时的伤口,不停流血,意味着他们铭记仇恨。他们的神智都由怨念支配,凶性难改,切不可对他们容情,或者受到他们蒙骗。”

沐玄不由得垂头看自己。

他身上布满数不清的刀伤,鲜红血液从中溢出,洇染大片衣料,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