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谷方丈和晏浮瑾相距不过三丈。

“晏施主说笑了, 我寺取碧吾心和千年来伫立于此,皆是为了镇压破军剑,若施主真能将那柄破军收服, 也是我寺和往生洲之幸事。”

晏浮瑾笑笑:“在下言出必行,口中必定没有半分虚言。”

他持着剑走入, 大慈悲寺的众修士分毫不退, 灯火同时照出两拨人的面容,一方面容冷肃, 而另一方眉眼含笑。

晏浮瑾的目光从大慈悲寺修士身上逡巡而过,只觉心烦意躁, 他连归雪宗都杀进去了, 在剑冢里挑了不少好剑,只是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剑法。

大慈悲寺明明知道归雪惨败于他手中,而此刻却还要摆出这副抵抗的姿态来。

这群秃驴,委实固执得可恨。

晏浮瑾的目光落到了与这群和尚格格不入的一人身上, 他神情恍惚一下,才笑道:“原来归雪的乌仙子也在此处……”

“可惜了, 在归雪见识过的剑法, 当还不如仙子当日在蓬莱岛上的一剑, 叫人难以忘怀。”这话说到最后,已有了三分轻佻意味。

乌梦榆脸色一白,毫不犹豫地出了剑,“你将归雪怎么样了?”

晏浮瑾迎着剑尖,眼中尽是笑意,“没怎么样啊, 与归雪诸位切磋了一番, 宾主尽欢, 仙子还是将剑放下吧,毕竟我记得归雪有好些修士脾气实在暴躁,我只能暂时将他们关起来了。”

“仙子也想这样吗。”

他在威胁。

乌梦榆慢慢放下剑,好像支持不住身体一样,觉得灯火晃得她眼晕。

她已经失去父母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位亲朋了。

归雪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失去。

反倒是怀谷方丈挥了挥手,乐呵呵地道:“既然晏施主是来大慈悲寺做客的,那今宵,你便选一处禅房让这位施主住下吧。”

“其余弟子,回房歇息吧,也该是晚钟时分了。”

话音刚落,大慈悲寺晚间的钟准时响起来,其声空明飘渺,倒将此处的肃杀之气为之一**。

大慈悲寺的修士陆陆续续回了房。

晏浮瑾慢慢走上台阶来,随着人群散去,这里如同往日一般黑暗,他是第一次到往生洲来,还没能适应这里冰凉的风雪。

可这都没有眼前之人神色淬着的冰要凉。

乌梦榆看向他,“不知阁下,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归雪的人?”

晏浮瑾脸上含笑:“我还没有想过,贵派的修士脾气太过刚烈,剑术又太过超绝,伤了我不少朋友和知己,就这样放过,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兴许,得了破军剑,我就能既往不咎了。”

乌梦榆转过身,与此人再多言也是毫无益处。

晏浮瑾看着那抹背影,依然升腾起了在蓬莱岛时的感觉……心绪好似也被撩拨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位归雪的小师妹,姿容在他所见之中,实属难以忘怀。

*

怀谷方丈面色平静,手里不停拈动着佛珠,道:“晏浮瑾来此,定是为破军所来,他接连破魔门十三宗,连归雪也挡不住……实属大敌啊。”

他的同门悟悯方丈在一旁忍不住火冒三丈:“我记得他可是蓬莱的修士,怎么如今正道之人都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是何等的机缘,才能在这等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另一位方丈叹口气,“这实在也不符天道常理。”

怀谷方丈一一扫过眼前这些修士,他自凡间佛寺敲钟偶得仙缘,到如今在大慈悲寺里,已有四百多年了,这些同门,大多也陪他走过了百年时光。

更年轻些的修士,有的是他的师弟,有的是入门不久的修士,皆为镇压破军、降妖伏魔尽了自己的力。

“事不宜迟,既然他已找上门来,我们镇压破军之计,便提前到今日吧。”

说完这句话,怀谷方丈慢慢踏出了殿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凝视着此处的飞雪、落梅,灰暗的天、远处朦胧的山影……

在此处待了上百年,总是忙忙碌碌,从未觉得此处景色如此美不胜收。

怀谷方丈的目光慢慢移过,最后凝到了一直候在殿外的那人身上,道:“乌小友,老僧有个不情之请,还要请你务必答应才是。”

乌梦榆一怔,郑重答应:“您请吩咐,我一定在所不辞。”

*

晏浮瑾在禅房中只待了一会,便有一位名叫十二的和尚前来找他。

“晏施主,方丈唤您前往高塔之处,若您能收服破军剑,大慈悲寺定将碧吾心拱手奉上。”

晏浮瑾有些诧异,他来大慈悲寺之前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想着必有一番恶战,可是到了这里却被大慈悲寺奉为上宾,连碧吾心与破军剑也轻而易举交给他了。

这省了他不少麻烦,他便对十二和尚道:“好,那就请小师傅带路了。”

至于会不会有诈,以他如今的修为,除非冬虚剑尊复活,这世间没有人能打过他。

破军剑通体黢黑,隐隐可以窥见繁复的花纹,尽管被锁链捆着,它依旧透出些不可逼视的威压来。

晏浮瑾到的时候,大慈悲寺的七位方丈也在这里,除了怀谷方丈以外,其余六位方丈围成圈绕在破军剑外。

“施主见谅,若要拔出破军剑,它下边黄泉渊的入口必定会打开,为了避免生灵涂炭,我等需要结一个空间阵法将黄泉渊的入口堵住。”

晏浮瑾点头:“好。”

乌梦榆站在一侧,看着怀谷方丈,手忍不住发抖,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方丈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托他们后腿。”

可如陷入泥沼一般的悲恸感,让她真切觉得拔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怀谷方丈手中结了一个法印,牢牢拴住破军剑的锁链霎时如箭弦那样绷断,每解开一条,天雷就轰隆隆而下,仿佛将这片天地都震颤一遍。

待剩下最后一条锁链的之时,破军剑猛烈地颤动着,黄泉渊的入口缓缓打开,六位方丈及时结出空间法阵,才勉强堵住入口处。

怀谷方丈道:“晏小友,你且上前来吧,将最后一根锁链斩断,再收服破军,你得了宝剑,我大慈悲寺也可解千年来的夙愿。”

晏浮瑾“哈哈”大笑,大迈步向前走,直至走到破军剑前,手里一道灵刃锋芒而去,锁链锵然断裂。

一时间破军的光华似残阳冷月一般爆裂开,殿内忽明忽暗,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里渗透进了血的气息。

晏浮瑾目光一凝,手握在破军剑柄之上——

也就在这时,怀谷方丈默念了一句经文,面容慈悲若佛,手中缓缓结出一个菩提掌印。

炫目的金光压制过破军的暗沉的光,宛如旭日一般,朝着晏浮瑾身上轰然而去。

乌梦榆闭了闭眼,想起怀谷方丈此前对她所说之话——

“破军剑身负千年血债,其剑灵已成怨魂,这世间是没有人能掌控它的,历来想要夺取破军的人,都终为这柄剑所控。”

“……但是,乌小友你不同,舍利子乃最具佛性之物,所以才能镇压破军这么多年,如果有谁能暂时驱使这把剑的话,怕是只有你能做到。”

晏浮瑾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里,眼中所见皆为血色,刀光剑影几乎能灼伤人眼,他心中杀意暴涨——

他已有此等修为,剑术冠绝天下,这世间谁人不能杀。

那一记菩提掌来的时候,他身体僵住,躲避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谷方丈将他手中的破军剑夺走。

不,不行,这是我的剑。

我用来杀人成圣的剑!

……

六位方丈停住手中的空间法阵,手指中分出一缕灵力,齐齐汇聚到怀谷方丈身上。

怀谷方丈修为节节攀升,面容返老还童一般,岁月的痕迹一点不留下,惟有眼神还是那般悲悯。

破军的剑灵如同黑雾一般蹿出来,张牙舞爪地朝着他而去,然而方丈只用手指轻轻一点,金光再次亮彻整座大殿,黑雾顺着他的手指蹿进了他的身体里。

乌梦榆握紧了拳,缓缓走向怀谷方丈,一直到他身前,目光放在破军剑上——

“……到时候晏浮瑾必为破军剑灵所伤,而我会取得破军剑,六位同门将修为悉数给予我……老僧才得以将破军剑灵渡到自己身上……”

“剑灵乃无形无状之物,也只有破军剑能诛灭它。”

怀谷方丈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道:“乌道友,是时候了。”

乌梦榆从方丈手中拿过破军剑,死死地压制住颤抖的冲动,将剑拿得很稳。

她忽而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曾经在归雪的时候,剑尊笑她偶尔连剑也握不稳,没有杀伐果决之心,是用不好剑的。

她当时怎么回的,好像打着哈哈说得“这不是还有剑尊您,还有我爹我娘在吗,我慢慢练,总能练好的。”

时光为什么逝去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灵魂好像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过往的悲恸里,另一半极其冷静地出了剑——

如意剑诀以潺潺流水之势而去,剑身翻转之间,其光像极了遥远的白昼之光。

乌梦榆感受到剑尖触到怀谷方丈的胸口处,然后她闭了闭眼,不自觉又落泪了——

洁白的落雪之下。

“乌小友,到时候请你持破军剑,使如意剑诀,杀了老僧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诛灭它。”

“为了这一刻,无论是我还是大慈悲寺,都已经准备很久很久了,小友……不必为我悲伤……”

怀谷方丈微笑着,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乌梦榆将破军剑归了鞘,跪在怀谷方丈身前,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自己眼前离去,可痛苦却不曾减轻分毫。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做错……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离别呢。

“小友这一剑使得很漂亮。大慈悲寺夙愿已了,老僧死而无憾。”

怀谷方丈缓缓闭上眼,他还记得初到大慈悲寺之时,自己只是个敲钟的和尚,有了点机缘,又比旁人幸运,活了这么多年岁。

同门来来往往,他能至今日,了结大慈悲寺千里之愿——

也该无憾了。

生死之道他早已明了,却还想安慰这些后辈,“小友,不只是你,还望你转达我大慈悲寺所有弟子,向前走,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