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垂青剑法。真是很美的名字。

姜怀芷恍惚中想, 这么久了,她竟然也没问过卫迟的剑叫什么名字。

只一心觉得他剑法像是竹林里偶然飘行过的竹叶。

直至这剑最终扎到她身边之人。

姜怀芷随着师姐将这些已故之人葬于归雪山脚,办完归墟礼以及十派会武之后的一系列杂务之后, 距离她离开朔风城该有三个月了。

她向宋盏请辞:“师姐,我有一件不得不去办的事情。”

宋盏师姐自十派会武之后, 剑法气质就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师姐的剑像柔柔的春雨,现在更像是春雨里的惊雷。

宋盏看着她, 没有问多余的话:“好。”

姜怀芷握紧剑,转身离去, 忽然听见师姐在她身后急急地喊——

“怀芷!归雪已死了这么多人, 不能再有任何一个人离去了,你千万好好保重。”

姜怀芷将剑握得更紧了,却连一句答应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以御剑之术,再加以无影无形的身法, 赶到朔风城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风尘仆仆, 只觉得心里有一腔火越烧越烈。

出乎意料的是, 卫迟竟然真的在这城中。

他彼时正在同姥姥一起吃饭,见到姜怀芷匆匆赶到,神色看起来还有几分疑惑。

姜怀芷看了一眼姥姥,对卫迟道:“卫迟,出来!”

卫迟嘴角向上扬了扬:“阿芷,怎么了这是?”他偏头对姥姥说了几句话, 理了下衣服, 快步走了出来, 连取下来的剑也没有带。

往生洲可真冷啊。姜怀芷想,她明明已经修为恢复,却依旧觉得冷风快把她冻住了。

她问:“你可是魔门北境卫氏的人?”

卫迟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了,他沉声道:“是。”

姜怀芷手中的剑出了鞘,落下来的细雪沾在剑上,更显清冷。

“正道十派会武,是你卫氏参与伏杀的吗?”

卫迟沉默一会,道:“是。”

姜怀芷感到有雪划过自己的脸,好像还抱有最后一点希冀:“你也去了吗?”

很难形容卫迟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从姜怀芷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就没有光了。

他点了点头。

“阿芷,你是……十宗里哪家的弟子,”他又问,仿佛怔住了,神色在这飘雪里看起来有些悲伤。

“我观你剑法,分明不属于正道任何一个剑宗——”

姜怀芷打断了他的话:“我是归雪的人。”

她没有犹豫地将剑指向了卫迟:“出剑吧,卫迟。这是最后一次同你比剑了。今日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朔风城。”

卫迟在听到“归雪”两个字之时,身形就僵住了,半晌,他才伸手,将那柄落在姥姥院子里的剑召了过来。

“碧海垂青剑法,真美的名字啊,你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呢?”姜怀芷问出这话,却也没有想知道答案。

她出手的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锋利。

纷纷扬扬落下的雪里,两个人过着剑招,剑上皆为化不去的杀意,却再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剑碰撞的声音,只剩下流血的声音。

姜怀芷收招,向后退了数十步:“从前你言我剑法心境有差。我回归雪一趟,经人世生死,有所明悟。“

她握剑的手没有颤过一瞬,“你说你没有见过我的剑法属于何宗,那我现在告诉你——”

“杀你的剑是归雪的‘天地明心剑’,杀你的人,是姜怀芷!”

最后一式天地明心剑,名“诛邪”,剑出再无收招——

死去的同门的脸在她神识里一一闪过,从前的记忆纷飞而来,最终都只成为一片空白,诛邪之剑,该是为无处遁逃之剑。

到最后,她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雪,卫迟在她的身侧,已被她这一剑贯穿了心脉。

血是热的,心却更冷了。

姜怀芷抽出剑来,平静地望着卫迟倒在地上。他那张如玉一样的脸上也溅到了些血,目光别过来,对到她脸上。

“一直想问你的全名叫什么,没想到是这样知道的。”他好像笑了一下,“阿芷,我只求你一件事。”

“放过姥姥可以吗,她只是个没有修为的老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姜怀芷:“好。”

卫迟死在了朔风城的雪里。

姜怀芷拿剑撑在地上,她看着卫迟那空****的左手,尽管百般抑制,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要将她溺毙的悲伤。

她记得卫迟也曾在春来节时替她挡妖兽之火,在大慈悲寺上为她硬生生扛了破军三剑,一直都记得。

姜怀芷直起身来,却见到路的尽头,姥姥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道:“阿迟,阿迟,怎么还不回来阿,你和阿芷要说什么别在这外边说啊,天寒地冻的……”

老人家兴许是眼睛不太好,一直走过来许多步,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姥姥的目光在卫迟的身上凝了许久,然后愣愣地望着姜怀芷,忽然快步走过来,拿拐杖在姜怀芷身上重重敲着。

“天杀的,你竟然杀了他!”她喊得很悲切,还带着哭腔,“他对你多好啊,为了你连手都断了,你怎么能狠下这样的心啊……”

姜怀芷沉默地受着老人家的拐杖敲打,直到姥姥看起来冻得发抖,却依然用仇恨的目光狠狠盯着她。

姜怀芷用了道咒,让老人家睡了过去,再将她送了回去。

后来卫氏来人将卫迟的尸体带走了,一路送回魔门北境里,听说被葬在家族陵墓之处。

姜怀芷一直遥遥缀在他们身后,终于到了宝翠洲。

*

她另给卫迟立了座墓。

起初的时候,卫氏夜夜用因果术算她所在,动辄派许多人来追杀她。

姜怀芷在这日复一日的逃亡之中,修为与剑法以一个她从未预料过的速度成长着。

过了两年,道魔两家正式开战,战火自宝翠洲与往生洲的边境起。

姜怀芷假意被魔门风月派所擒。

风月派在魔门十三宗里,是最为臭名昭著的。被抓到风月派的正道弟子,修为低的被充作流金毒蛛养料,修为高一些的被充作炉鼎之用。

她只是想多救几个人。

但风月派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是归雪弟子,更是姜辞月与乌茂庭的女儿,联系上她的父母,要求以归雪天级阵法与药经作为交换。

姜怀芷冷冷地看着那些凝在她身上的,令人作呕的,**|邪的目光,心里却很平静。

她想,可惜,我已经不用等着别人来救我了。

她自风月派里杀出了条血路来,一把火将这座传承千年的魔门宗派的大殿烧了,火焰在冷风里显得炽烈无比。

这个时候,风月派终于收到了她父母的回信。

姜怀芷知道自己不该看这封信,更何况她也是归雪弟子,该知道归雪的典籍有多重要,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看了。

他们拒绝了风月派的要求。

后来,姜怀芷只见过冬虚剑尊一次。

剑尊出关之后,看起来精气神不太好,他老人家该是归雪最强之人,可此时鬓间有白发,眼角也有皱纹了。

姜怀芷:“爷爷,您怎么会这样呢,境界上……”

冬虚剑尊笑笑:“飞升之境难过啊,我恐怕也是大限将至,不过生死之事,我早在悟生死道之时也看破,无需为我感伤。”

姜怀芷同剑尊聊了很久,吃饭喝酒是在那位涂见意前辈的店里吃的。

最后,剑尊问她:“怀芷,还回归雪吗?”

姜怀芷沉默一会,道:“爷爷,我就先不回了,我在宝翠洲挺好的,也没有几个人能伤我了。”

冬虚剑尊道:“好。”

他在走之前,递给了姜怀芷一枚珠子,是一枚淡白色的,看起来近乎透明,但在阳光之下隐约可见珠子里浮沉的海。

“这世间能解万毒之物,只有沧海月明之珠,沧海珠在极西之海里浮沉,月明珠在极东之巅的雾里藏着。”

“你爹他在你离开归雪之时,去极西之海取沧海珠了,虽然受了重伤,但好在拿到了它。”

“他托我将沧海珠转交给你。”

姜怀芷接过了沧海珠,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好像谁都没有做错,可就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如人意。

剑尊远去的背影看起来不如以往那样笔直,他走得甚至有些慢,像人世间每一个老去的人那样。

*

冬虚剑尊归墟之前,姜怀芷其实隐隐有所感应,她很早很早,就准备从宝翠洲回归雪宗。

行踪却不小心被泄露了,卫氏的人将她堵在青衣江边,那一战也打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到自己手中的剑竟然开始嗡鸣。

剑尊之风姿,即使是手下败将也不免为其倾倒,他死那一刻,这天底下好像所有的剑都在悲鸣。

就连卫氏领头的人手中的剑也顿了一瞬,像是震颤着,嗡鸣了一瞬。

“冬虚,竟然死了。”说不出是遗憾更多还是痛恨更多。

在这悲鸣的剑里,姜怀芷忽然意识到,这世上,真心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

乌梦榆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收到父母的回信的。

她一字一句读完了父母所说的事情,只觉心情好像也随雨一样沉了下去。

她撑了把伞,走进朦胧的雨里,忽然看见了季识逍,他好像是刚从外边回来,没有伞,发梢和衣襟上都沾了些雨。

乌梦榆和他对了对眼神,却先别过了眼神。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小声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说的喜欢就是过眼云烟,呜呜呜呜呜……”

季识逍:“?”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做了什么,起床练了一会剑,遇到下雨,再回来遇到乌梦榆。

他确定自己没有做什么事。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乌梦榆仿佛很痛心一样望着他:“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亲我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自己都不反省的吗?”

季识逍:“……”

那雨落下来的时候,在他指尖是泛凉的,可此刻就连凉雨也好像酒一样烧了起来。

乌梦榆看着季识逍神色怔忪了一下,立即警醒:“你不会现在想亲我吧?”

她拿伞面那一侧对着季识逍:“不行不行不行,不受这……不受嗟来之亲!”

她打着伞,往季识逍来的方向走,听到季识逍那好似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啊?”

乌梦榆更生气了:“你管不着!”

她一路走到碧吾树下,被雨打湿的碧吾叶显得愈发碧绿,她轻声问:“前辈,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一个忙?”

“我父母说想来宝翠洲,我想他们是想见见我的那位……姐姐,您能不能帮忙算一算,她在哪里呀?”

碧吾树叶只晃了晃。

乌梦榆听到它说的话,没握伞的手举起来发誓道:“我真的没有把您当成乾坤盘,哎呀,这不是我以前天干地支这些没学好吗,算我求求您啦。”

她说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眼睛亮晶晶的。

碧吾树沉默一会,到底为她指明了方向。

乌梦榆笑得更开心了,“谢谢前辈,”忽然笑容也顿了顿,“您是说您最近会飞升上界了吗?”

碧吾树里上缓缓飘下来一枚叶子,这叶子与其他的叶子有些不同,绿色要浅一些,像被雨给洗干净了。

乌梦榆接过这片叶子:“谢谢前辈所赠。”

碧吾之灵凝成的叶子,确实是份大礼。

她向碧吾请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碧吾前辈,您放心去上界吧。人世间美景繁多,我,不不不,是所有受过您恩惠的人,都会替您看着的!”

她轻轻一笑,撑着伞走在飘雨的青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