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双双手下翻飞, 两面阵旗同时铺开,布完了针对季识逍的幻阵。

修仙界阵法千变万化,幻阵很难穷尽, 对算术的要求极高。

她穿过来之前,恰好是数学系的, 对于算术自有自己的方法, 很快上手了阵法。

流金毒蛛是季识逍的梦魇,这一点是在原文里明确指出来了。

那么小的孩子, 在流金毒蛛群里过了三年。宁双双的动作一顿,心头升上一起不忍。

随即她摇了摇头, 季识逍不值得可怜, 他可是在流金毒蛛群为了活下去,杀死了当时所有的凡人。

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她轻吁一口气,拿出引路符,再以命盘算了算晏浮瑾的位置。

季识逍就交给……那位来解决吧, 她去和主角好好玩玩。

她脚步刚刚一动,“哗啦啦”地——黄土墙一块一块地脱落, 地动山摇, 所站立的地方摇摇晃晃, 只有很勉强才能维持住站立。

她猛然回过头,只看见一道极灰极灰的剑光急速地掠来,像是掠过海平面的闪电,“嘭嘭嘭“所到之处迅速地腐朽而去。

时间被迅速地缩短,初春之花急速地开至行将就木。

万骨枯,大圆满吗?

白姝颐时不时地抚一抚琴, 已用问路探灵之术找寻到了正确的路, 一路上也算是淘汰了十来个弟子。

只是她并没有找到小乌在哪里。

忽然惊觉天光中一道灰光急速掠过, 遮蔽了一线天,“轰隆“一声在远处炸开。

枯寂之势似俯身而来的天光。

“我真的很讨厌剑修,太粗鲁了。“她抱了琴,继续往前走去。

乌梦榆只听见炸开的一声,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冯轻舟拿乾坤盘指了指,嘴里又念了几句咒:“那个方向死寂的气息很重,也不知是什么妖兽……“

也可能是某位使枯寂道法的弟子。

可这死寂的气息,着实让人心有些发慌。

他安慰着大家:“没事,那里离我们这很远,中间还有那么多妖兽呢,我们继续往前走就行,避开这里。”

*

奔涌而来的流金毒蛛不过在半路之中就被剑光划破,剩下的半截身子一寸一寸皆化成灰。

灰尘飘扬于整个天地之中,眼前只是一片灰色。

就连那只最大的,看起来最凶猛的蛛王,也在这一剑之下幻化成灰。

季识逍冷笑:“又是幻阵,可以来点新的招数吗?”

佛子今宵从那漫天灰尘里慢慢走了出来,身上却依然一点灰都不沾:“季施主。”

他们相隔约有五十丈,这一片皆成灰,黄土墙皆已碎掉,还在原地有些发愣的弟子们见了这两人,纷纷跑远了些。

他们打架,可别殃及到自己身上去了。

季识逍:“大慈悲寺的佛法,原来教的是三教九流的招数,不过尔尔。”

今宵双手合十:“施主身负剑骨,手中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

“我来,是为劝你皈依。”

季识逍拿剑对着他:“要打便打,又是因为大慈悲寺的预言吗,不必再废话了。”

他脸上沾了些血,神色却和剑一样锋锐冰凉。

听风还想打着圆场:“这个,和尚啊,你们派那个怀谷什么老头,都不追究了,你怎么还揪着那个预言不放?”

今宵的面容如覆上了大慈悲寺的雪:“幻阵,是为了让季施主想起在风月派之事。”

季识逍的剑锋往前推出一寸,却发现这位佛子连防御的灵力结界都没有升起,现在□□的强度和普通的凡人并无二致,似乎……

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剑。

今宵抬头望了望天:“昔年在归雪宗的仙法会,冬虚剑尊还未归墟,他曾言‘入剑途之前,需得立剑心’。”

“施主之剑道,立心之初便是为了杀戮而立的吧。”

季识逍的神色更加冷。

“杀戮道,是我派所镇守破军剑的道,季施主,随我去大慈悲寺,与破军剑一起受佛之礼,明心悟道,方能成正业。”

听风是听得很不舒服:“害,你们这些个和尚,怎么管东管西的,我老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呢。”

今宵看了麻雀一眼:“听风前辈,也不会忘记碧落洲血流成河,追杀心魔境修士之事吧。”

听风噤了声,气焰一下子瘪下去。

季识逍反而笑了:“你们大慈悲寺还有什么旁的人也想杀我,一并来吧,不用这样一个接一个来。”

话毕,满地的灰慢慢地凝聚成形,成了人形的模样,渐渐地,人形化为实质,有血有肉,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大片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刚刚成形的婴儿,皆是一副被剑斩的模样,浮在毒蛛群上,

季识逍的手颤了颤,闭了闭眼。

今宵:“季施主,你在佛道难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他的面容似乎雪那样柔软,却有着雪的寒意:“你入剑道之初,杀死的手无寸铁之人。”

……

佛道难。

季识逍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拘束在一具很小的身体里。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对夫妇,妇人面黄不着钗环,男的瘦瘦弱弱的,皮肤黝黑。

其实这两张脸已经很模糊了。

“逍逍,这是爹和娘,你跟着叫一下啊……”

他没有叫出来,只看见这对夫妇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躲到一旁说着悄悄话——

“怎么是个傻子啊,亏我们还花大价钱找夫子起的名字。”

“哎,没办法啊,摊上了没办法……”

“要我说,把这孩子送到你大哥家,我们家还两个孩子呢,吃都吃不起饭了,还得管个傻子。”

年幼的他漠然地望了望屋顶。

他只是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听不懂话啊。

他从小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一直长到七岁,他都不会说话。

更准确的说,他对外界的感知很钝很钝,他像是沉在厚厚的湖底,只能隔着厚厚的湖水望着外边的天地,而没有办法身临其境。

转折发生在村子里来了一位落难的游侠。

游侠有一柄很宝贝的剑,平时练剑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季识逍看着他那蹩脚的剑法,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世界真切的联系。

他能感觉到剑锋是如何锋锐地划过风,这一招是如何巧妙地衔接上下一招,甚至于,游侠用的不好的那一招他觉得他可以用出来。

整个天地因为剑而变得明晰起来。

我是为剑而生的。他想。

落难的游侠招致来了灾祸,他偷了山贼的财宝,遭到山贼一路追杀,直到来到他家所在的小山村。

男人女人的哭喊,婴儿的啼哭,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像是他对于那座山村最后的回忆。

当山贼的屠刀来到他家的时候,父母神色惶惶,年幼的哥哥和妹妹抱成一团。

季识逍从尸体上捡起了剑。

对于年幼的他来说,这把剑显然很重很长,并不适合他。

但是,他如同他想象得那样,完美地使出了游侠的剑法,比游侠使得更利落,更干净。

他杀死了来他家的三个山贼,保护了他的家人。

家人……

当他满身是血回望自己的家人的时候,父母神色比刚才还要惶惶,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哥哥和妹妹靠在墙边,像看着妖怪一样看着他。

为什么啊。

他向前走了一步,第一次说出了话:“爹娘,哥,妹妹,我们……”

很年幼的妹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鬼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

后来,后来父母常常会聚在一起商量着——

“孩他爹,我害怕啊,这孩子我瞧着瘆人的很,晚上都睡不踏实。”

“你说,他那剑是从哪里学的,也没有人教他,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得了……”

“不行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

他父母害怕他那古怪的剑招有一天会对准他们,于是他被父母亲手挑断了手筋。

他没有反抗,谁也不会想到父母会对自己出手。

再也握不了剑之后,他被父母卖到了别的地方。

一开始是被卖到奴隶贩子那里,他面黄肌瘦的,自然没什么大户人家看的上,又被卖到了屠夫那里,做一些脏活累活。

后来,后来就是风月派的人来这座城,他也就被风月派抓到了他们的毒蛛巢穴里。

对他来说,离开剑之后,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的。

来到风月派对他也许是件好事。

因为风月派要求他们修习的毒功,似乎能够修复他右手的手筋,他好像又见到了一丝可以重新握剑的希望。

所以哪怕是被毒蛛撕咬,哪怕是忍受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疼痛,他都可以,只要可以重新握剑。

他是被抓来的凡人中,修行毒功最快的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成功了的人。

被抓来的人中,并不限男女老少,八十多岁的老婆婆,怀着孕的年轻妇人,总是打骂他的屠夫,和克扣他的奴隶贩子……

本来或许他们是不平等的,在这毒蛛巢穴里,竟然也承受着同样平等的痛苦。

“季……姓季的小子,你杀了我吧,”那个肥头大耳,对他非打即骂的屠夫有一天也会求到他头上来。

这本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杀了我吧,求求你了,我受不了了,我练不了毒功。”屠夫大声地哭着,他半边身子都已经被毒蛛给撕咬完了,可却还因为毒功而吊着一条命。

“我不想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想,听说蜘蛛卵会在身体里破开,然后穿出身体逃出来,我真的好痛好痛,你杀了我吧!”

季识逍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时应该是八岁,九岁,记不清了。

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他隐约觉得生命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没有这个资格,去承担别人生命的厚重。

“我做不到。”他道。

“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啊,求求你了。这毒功让我自杀都自杀不了啊。”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我那天看到你用剑了,你修炼毒功成功了,你的剑招是可以杀我的对不对?”

屠夫的恳求似乎是开了一个头,其他的人也围过来,把他围在最里面,他们的面容模糊成一团浓郁的血色。

他对那位怀着孕的年轻妇人印象最为深刻。

她的双手皆被毒蛛啃咬过了,一直对他磕着头。

——“乓”“乓”“乓”

她的肚子挺得老高,面容凄切地盯着他,眼里盛满了泪水。

——在恳求他杀了她。

季识逍又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望过周围,他这才发现,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身上都是残破不堪的。

风月派的毒功,他们都没有修行成功。

可是,他不行啊。

剑对准的人,不该是恶人吗。

他同这些人要么无冤无仇,要么即使有冤仇,也没有达到要命的程度。

他摇摇头:“我……我不行。”他承担不了。

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哭着说:“孩子,你起码,杀了那个孕妇吧,她,她的孩子生出来,恐怕,恐怕得是个怪物了。”

季识逍咬了咬牙,没有动手。

妇人的孩子出生了。

那孩子果然是老婆婆所言,是个长着蜘蛛身子人的面容的怪物。怪物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獠牙对准了自己奄奄一息的母亲。

它在啃食它的母亲。

妇人的神色却很平静,尽管还是有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但神色里隐隐有着释然。

母子相食。

季识逍终于出了剑。

他一剑将这对母子都斩杀了,使他们不必再忍受这样的痛苦。

从拔剑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人都围过来,要么是磕着头求他,要么是说着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要么是往他的剑上撞。

“求求你了啊,小兄弟,我真的,我感觉我的肚子里全是蜘蛛,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啊,你能杀我的对吧,你可以的对吧。”

“……”

整个巢穴再次安静下去的时候,毒蛛群上浮着尸体。

他平静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

再擦了擦剑,只是剑上的血似乎怎么也擦不掉。

他或许,是为了剑,为了杀戮而生的吧。他想。

他在佛道难中所见到的,便是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的冤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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