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正午的高度一直挪到了西沉时分。

乌梦榆中途睡了个午觉, 再醒来的时候,季识逍还没有过“佛道难”的第一关。

怀谷方丈盯着海面上黄昏的余韵,只叹道:“乌小友还是离远一些吧, 老僧将强行关闭‘佛道难’了,季小友神魂归位之时, 必是心魔境。”

乌梦榆不解:“心魔境到底是什么?”

她其实并没有很害怕, 上一次在无妄海他们也说季识逍在心魔境,可是最后除了死掉的鱼鱼, 也没有什么事啊。

怀谷方丈:“恨、贪、嗔、痴、恶、欲,皆于数百倍, 是无间阿鼻之所。“

七情六欲?

乌梦榆听着这六个字眼, 觉得不太对劲:“这不应该还有‘爱’吗?”

怀谷方丈看向海面,神色平静:“心怀大爱之辈,是不会有心魔境的。乌小友,应该从来没遇到过心魔吧。”

心怀大爱·乌梦榆内心只有疑惑。

不是, 她怎么就有大爱了。

黑夜依旧如约而至,沉沉的夕阳沉入了海底, 怀谷方丈似乎是叹息着:“时间已到, 得罪了。”

乌梦榆的手贴在了剑上。

怀谷方丈笑:“小友, 大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那里还有一点光,方丈你老眼昏花啦,还没有到黑夜的时候。”乌梦榆指着天边的一点点亮光,试图胡搅蛮缠。

“心无尘埃,则心无可摧。季小友, 随我等到大慈悲寺修行, 未必不是另一番机缘。”

“那也得他自己想去吧, 哪有你这样强买强卖的。”

怀谷方丈微微笑着,脚步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待我去禀明其他九派的长老们。”

他的步伐并不算快,只是精通缩地成寸之术,一眨眼就走出了数十步。

乌梦榆缀在方丈身后,往他脚下丢了一张土行符,地面的土霎时间高高地,奇形怪状地摞起来。

怀谷方丈的笑意不减,似乎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乌小友,老僧好歹年长了你三百岁有余,这样的术法是拦不住我的。”

他口中念着佛经,一瞬间周遭风清云淡。

土行符摞起的高高的硕土,明火符燃起的一片火墙,冰凝符一寸一寸凝成的冰……随着他的脚步,皆化为乌有。

怀谷方丈手中捻动佛珠,走在何处,都恍如走在平地里一般。

乌梦榆心中升起了几分无力之感,这确实不是她凭借符箓和法宝可以拦下的人物。

迫不得已,她只能先出了剑,那把剑恍如冰雪,透出一层一层的寒意来。

剑锋正对着方丈。

怀谷方丈哑然:“小友不会是想对老僧出剑吧。世间罪业莫过于杀生,我修佛法,对杀意之剑最为克制,更何况……”

更何况乌梦榆的剑法也算不得出众。

半晌,怀谷方丈仿佛想起了什么:“冬虚剑尊归墟前曾经留下过三道剑意化为的剑招,一式在归雪的护宗大阵上,还有一式……在小友你身上对吧。”

乌梦榆不吭声,手握着剑,步伐却没有往后退一步。

怀谷方丈:“老僧本是凡间寺庙里的一个敲钟的老和尚罢了,明悟入仙道,后机缘巧合入大慈悲寺。”

祖父给她的剑招,以阵法刻在她的右手手心里——

乌梦榆曾问过:“爷爷,这个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的剑吗?”

冬虚剑尊面对她的时候是一位很和蔼的老人,笑着说:“不,我给咱们归雪留的是风朗气清之剑,这才是遇到危难时出的剑。”

乌梦榆晃了晃自己的手心:“那我的剑是什么呢?”

剑尊的眼神很奇怪,她当时并没有看懂——

“是杀招,当你有杀意之时出的剑。”

方丈并没有畏惧冬虚剑尊的剑,迎着剑锋更上前了一步:“人生如梦,生死如幻。死在剑尊的剑下,也算死得其所。”

山雨欲来般呼啸的剑意如同是急停的雨,消散在天地里。

乌梦榆没有出那一道剑尊的剑意,剑锋收回来,在地上垂下一道影子。

哎,她只是不想让方丈这么急着走。

要说杀意,确实也过了。

下一瞬,这把剑又被握了起来——

剑光凛冽如冰。

季识逍握着她的手,将这把剑又举了起来。

“方丈,佛道难第一关过了。

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衣袍,猎猎作响,他沉静地站在黑暗里,自己的剑别在腰间。

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别的情绪。

怀谷方丈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人,见他面色平静,看起来一丝杀意也无,似乎真过了修心的一关。

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了。

不,有时候,归鞘的剑比锋芒毕露的剑更加锋锐。

佛道难上的图黯淡下去,多现出了几个符号,第一道“佛道难”的确是过了。

既可以修心,也无心魔境界的征兆吗?

怀谷方丈望着完全被黑暗所覆盖的天际,沉默半响,道:“如此,是老僧打扰了,愿小友剑道一路顺遂。”

他再次双手合十,手指握着佛珠,缩地成寸,不过一眨眼就已经行到了远方。

然后……

然后是他们仍握着的手。

季识逍的手好凉啊,像一块薄薄的冷玉,交叠的地方仿若是凝成了冰一样。

乌梦榆稍微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手指。

季识逍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粗粝而冰凉的剑茧。

长明灯火高高地扫过,有那么一瞬间仿若是从季识逍地眼睛里映过。

然而那一瞬间太快,她没来得及看他是什么眼神。

季识逍握着她的手,将这把剑归了鞘。

“咔塔”——

无妄海的潮声随之慢慢地浮来。

“以后别随便用剑尊的剑意了。”

乌梦榆扬了扬下巴,不满道:“我没想用,我就想吓吓怀谷方丈。没想到,他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她就是借剑尊的剑意装一装嘛。

季识逍收回了手,手上的寒凉乍然褪去。

“我回去练剑了。”

啊,又练剑?

季识逍是什么人啊,他不会累的吗。

“你在‘佛道难’里遇见了什么啊?怎么这么久?”

季识逍:“魑魅魍魉,用剑杀了许久。”

所幸,他隐隐感觉到“春江花月夜”快到圆满之境了。

那一瞬间的明悟,很是飘渺,崔峰主口中“柔软的剑”似乎也离得很遥远。

剑是锋锐的。

而柔软……?

乌梦榆更觉得,自己吃两碗馄饨就过第一道“佛道难”非常不靠谱,可能是“佛道难”打了个盹,让她划水过了吧

她又想起馄饨的味道:“那我去吃饭了。”

除却在“佛道难”里吃的,今天可什么都没吃呢。

乌梦榆选了另一条路,朝向的方向正是蓬莱唯一有长明灯的地方,很是明亮也很是好找。

身后传来脚步声——

季识逍跟了上来,影子就缀在她后面。

他的身后隐隐可见无边无际的无妄海,他就站在阴影里面,望着她……也可能是望着远处的长明灯火。

乌梦榆:“你也饿了吗?”

说起来,自从季识逍辟谷之后,她就再也没看到过他吃东西了。

……

长明灯火高悬在屋檐之上,随着风叮叮当当地响,各派修士们的嬉笑怒骂之声齐齐涌来。

摆地摊的也随处可见。

“好哥哥好姐姐们看一看吧,我这新鲜出炉的回春丹啊,只卖你九九八块灵石。”

“十方派莫问生,算姻缘算前程算生死,什么都算,给钱就算……”

“有没有抽个好签的跟我换一换啊,我出钱啊,我不想第一轮就对上佛子啊……”

“闭嘴啊你,都天级组了,装什么弱啊,不就是佛子吗!别堕了我们万灵派的威风!”

“……”

季识逍问:“你抽签了吗?”

乌梦榆早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只能打个哈哈:“没,剩下最后那只签应该就是我的吧……”

修士们挤作一团,路上满满当当的,显然蓬莱并没有做好迎接这么多人的分流工作。

乌梦榆选了家看起来比较陈旧的饭馆,进门便说:“老板,要三碗馄饨。”

“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只有饺子,蓬莱的肉馅,也很好吃的。”

怎么这样!

乌梦榆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也说:“好吧,煮快一点哦。”

她和季识逍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其他的座位几乎是全坐满了,饭菜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外边的人群如潮流般穿过。

三碗饺子很快送上来,乌梦榆分给季识逍一碗。

乌梦榆找了一个大碗,再往里边加了半碗醋,五大勺辣椒,酱油之类的更是手下没个轻重,足足加了一整碗的料。

她把这碗料推到季识逍身前,笑眯眯地说:“小季小季,尝一尝吧,这个可好吃了!我刚发现的超好吃酱料!”

季识逍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在橘色的灯火之下,笑意很盛,整张脸都透着开心,几天前夜晚时的针锋相对仿佛是一场幻梦。

他夹了一个饺子,在料里面反反复复蘸了蘸,再咬破皮,慢慢地吃进去。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倒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

乌梦榆一直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只是神色淡淡地吃了一个,然后再吃了一个。

啊!

怎么会这样。

乌梦榆不可置信,自己也夹个饺子蘸着料,一种浓郁的酸味、辣味、甜味齐齐涌进来,她皱着眉勉强强把它吞进去。

季识逍是没有味觉吧。这怎么面无表情吃下去的。

乌梦榆再给自己准备酱料,自然是醋和辣都合乎自己的心意的。

“季少,你去买一下街头的,就那边的糖葫芦吧!我觉得比归雪的做的好吃!”

“呜呜还有就那边,第三座楼的你知道吗,一、二、三,是第三座楼的酱香饼,第二座的昨天听风买过来好难吃啊!你说他们是不是骗麻雀说很好吃。”

听风辨解:“我没被骗!就是他做的不好吃!”

“小季,还有就你先进那个小巷,先左拐,再右拐,再左拐,就那家老婆婆卖的汤圆!”

“……”

季识逍把自己的饺子吃完之后,就没有歇过梢,几乎是不停地外出买着东西。

他在买糖葫芦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来吃饭的听风,虽然不知道一只麻雀平时吃什么。

“季识逍,你居然帮乌梦榆付钱,不帮我付!看错你了,藏经阁里指点你剑法的日子,终究是错付了……”

听风很是唧唧歪歪的。

他神色依旧冷冽,买汤圆的时候还被老婆婆一通好说。

汤圆腾腾的热气弥漫在灯火里。

老婆婆给他装了满满一碗的芝麻汤圆,嘟囔着:“小伙子,婆婆在蓬莱卖了一辈子的汤圆了,没有说不好吃的,你吃了也得笑啊。”

季识逍站了片刻,很勉强地,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这老婆婆才满意地把汤圆给他。

饭馆里,乌梦榆的桌前堆起了三个大碗,两个小碗,还有许多别的小吃——

一时间,别桌修士的视线都往她这桌瞟,几乎就不带遮掩的,带了三分震惊三分嘲弄四分优越感。

哎呀好烦呀,为什么一直要往她这里看啊。

修仙者不是可以把食物直接炼化为灵力吗。

她一边炼化一边吃就不会觉得饱,也不会长胖啊,多吃一点怎么啦。

乌梦榆往周围“恶狠狠”地一瞪。

周遭的视线总算收敛了一点,可仿佛还是有窃窃私语之音。

“……就是那位啊,归雪宗的小师妹……”

季识逍进店之时,正巧碰到几位别派的弟子吃饱了走出来。

他们酒酣饭饱,见到他手里拎着的汤圆,面上的神色可就夸张了:“兄弟,你可别在给你这位同门买了,她这吃得也太多了吧……”

他还从未见到过不练体修的女子吃这么多的,比他吃得还多,真是一点仙子的风范也没有。

旁的人接着话:“是啊,我等修仙之辈,怎可如此耽于口舌之欲,大道不长矣。”

“……”

听风趴在季识逍的身旁,仿若是目瞪口呆一般:“我的娘嘞,吃这么多好吃的竟然不叫我!”

一时间吵吵嚷嚷,嘈杂的声音如同无妄海的浪打来。

季识逍神色冷漠,剑随心动,鞘微微一启,寒光如雪一般落了满堂。

这蓬莱弟子们只觉得心神一阵激**,剑意纷飞,连自己的剑几乎都要嗡鸣了。

这样的剑,这是哪家的弟子。

一时间酒也清醒了几分。

季识逍:“滚吧。”

总算吃饱喝足之后,乌梦榆想起来自己也有两面阵旗还要卖呢,正是那幻海阁弟子做的“幻海归雪联合出品”阵旗。

她带着季识逍在蓬莱找了好久,总算找到一家看起来最金碧辉煌的店,正写着“万宝阁”——

“在这里寄卖,你们竟然要抽成十分之一?”

乌梦榆震惊,这店怎么比季识逍的眼睛还要黑。

最近十派会武,店里是不缺生意的,因而万宝阁店主的姿态摆得很高。

“仙子嘞,最近幻海阁的也来了,这不缺阵法,你这……”店主的眼神一凝,“你这剑如果要卖的话我可以少抽成一些。”

季识逍站在乌梦榆身旁,闻言忽而看了一眼这位店主。

乌梦榆连忙把自己的剑藏进储物袋里,“不卖不卖,这个不卖。

她再把自己的阵旗收好,算啦,还是去摆地摊吧,归雪加上幻海的名号可以唬一大片人了。

她便拽着季识逍的衣袖往前走:“走吧小季,我们去摆摊!”

一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之姿态。

只是在走之前,乌梦榆往这家店的告示板瞧了瞧——

数十排歪歪扭扭的符号出现在她眼前——

Don’t kaojin zhujue.youzha.

Ying yu bu hao jiu yong pin yin ,OK?

后面几排符号更是模糊不清,只有一个符号出现得最频繁。

Shuangqiao

作者有话说:

youzha有诈

shuangqiao霜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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