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之宫。

这座位于极北雪原之上的华美宫殿,由无数洁白的大理石砖砌造而成。冬日降临,皑皑的白雪积落在尖耸的屋顶,晶莹的冰凌垂挂在花枝缠绕的檐口。在稀薄的天光映照下,宛如茫茫的荒野上升起的一轮皎皎银月。

一列全副武装的骑兵将马匹安顿好后,从宫殿的偏门进入了城堡。为首一人身着银白色的盔甲,身形高挑矫健。她朝着身后的手下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士兵将背在身上的麻袋放在了地上,解开了口袋。

麻袋里,被五花大绑全身羽毛都炸了起来的青鸾,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几片在挣扎过程中脱落的羽毛,悠然飘散在周围地毯上。

周青鸾幽怨地注视着红发女骑士琥珀色的双眼。

你觉得这种行为很有趣是吗。

女骑士并不理会大鸟幽怨的眼神。径直找到宫中的侍女,请求代为通传。侍女点点头,回身走进了宫殿深处,不一会,带着要求款待青鸟的指令回来。那一位大人处理完公务后,即刻就到。

女骑士闻言扬了扬眉,走到青鸟面前拔剑斩断了束缚的绳索。就算这只远道而来的异鸟没有说谎,他也不应该如此粗鲁无礼地,用那种蹩脚的口音,直呼那一位大人的姓名。

更何况,两个人语言不通。

说了也是白说。

周青鸾抖了抖身上被绳索压出褶印的羽毛,用苦大仇深的目光偷偷地盯着英武不凡的女剑士。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待遇好像提高了。

看来师尊真的没坑自己,报名字还是管用的。那他现在是不是可以扬眉吐气,站在道德制高点开始骂人了。

更何况,两个人语言不同。

此时不说话更待何时。

周青鸾开始搜罗他知道的各种骂人的词。

于是在银月之宫的人眼中,这只相貌优雅圣洁的青色大鸟,突然开始唱起了美妙如醉的颂歌。并且随着歌声,舞动着自己美丽的翅膀。

宽阔的走廊内,祂加速处理完所有的事务,随着侍女走出了房间。远远就听到待客室内传来的凤鸟啼鸣,悠扬婉转犹如春日弹奏的竖琴。

身旁的侍女轻声巧言:“好久没听到如此悦耳的鸟鸣,真是一个好兆头。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春天快到了。”

祂不置可否,没忍心告诉自己忠诚纯善的侍女,那只神圣的青鸟是在说:

“呜呜呜,野蛮人暴力狂,不讲武德欺负小动物。呜呜呜,有剑了不起吗,青鸾是珍稀鸟类啊怎么可以虐待青鸾。呜呜呜,我要半夜啄秃她的头发让她也尝尝掉毛的滋味。”

不过祂听着屋内如泣如诉声泪俱下的指控,内心也微微有些诧异——

她怎么记得东方之国的神鸟,应该挺高冷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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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剑宗。

三人朝演武台走过去的时候,听见简桐和靳杉正在闲聊。

修仙界的人普遍都能容颜常驻,光看面容完全看不出年岁。

简桐瑛是一个看起来面相颇为温婉的女修。梨涡浅淡,眉含春水,言笑晏晏,修长有力的十指正比比划划着什么。光从外貌看,丝毫看不出曾经用过傀生的迹象。

而她身边的男子就不一样了。隆起的肩膀暗示了衣袍下并非原生的躯体。整个下颌都是用傀生复原的玄铁打造,仿佛一个怪异骇人的面具,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咽喉,牢牢地扣在下半张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高挑的眼角显得颇为骄矜傲慢。

而此时,这双高傲的眼睛正满含愤怒。

“简桐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在玄铁复生的金属下颌混响下,带着古怪杂乱的震颤。尤其是当他语含愤怒的时候,听起来就更像是一座嗡然的风箱。

面色温柔的女剑修生态自若,浑然不觉自己正用最柔软的语言说出最犀利的嘲讽:“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觉得刚才宗门大考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年,跟当年的你挺像的。”

靳杉山怒火中烧:“很像?我什么时候因为只得了第三名哭哭啼啼过?”

简桐瑛指了指前来的施臣:“你不信我,那不如自己问问当时拿第一的施臣。”

施臣没听见两人的讨论,光看见简桐瑛指着自己了。老好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我又要背锅了吗?”

三个剑修互相打了招呼。简瑛和靳杉又向元子墨问好,态度明显比跟施臣讲话时端正了不少。元子墨就很平等了,盯着两个剑修的体态,估摸了一下傀生肢体受损的情况,颇有些晦气地闭了闭眼睛,很明显一个都不想搭理。

简桐瑛和靳杉山显然也很熟悉他的性格,耸了耸肩并没有什么不满。简桐瑛弯了弯眼睛,朝着阿影友好地说道:“你就是陆白的那个异国弟子吧。我们和陆白都是多年的好朋友,早就听他说过你了。”

阿影沉默。

她从来都没认可过自己的太乙弟子身份。怎么那个知天命到哪儿都喜欢宣传她。

靳杉端着矜持傲慢的架子,只冲着阿影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他们两人来这里是为了因为感觉傀生的身躯有损,为了更加精准地判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特意来演武场想要当着施臣和元子墨的面比划一下剑招。

施臣和元子墨各自找了一个地方观察,阿影也跟着站到了场边。她看着面貌和善的女修弯下腰,拎起了自己的裤摆,露出下面两双阴寒冷厉的假肢。一只只到膝关节,另一只则直接延伸到大腿的根部。

如果是一个符修,一个阵修,一个念经念咒的佛门子弟,这或许并不会有多么触目惊心。

但她是一个剑修。作为一个练剑习武之人,她的双腿曾经都断绝了。

另一面,靳杉也褪去了上衣。他右半个肩膀连带着右侧的胸肌已经完全没有了。如果除去傀生的肢体,他的上半身就只剩下一半。

在玄铁和原身□□的交接处,点缀着一枚艳丽的朱砂,就像是一颗泣血的殷红宝石。那浓郁的鲜红,甚至让人看见都为之心惊。

阿影注视着靳杉山残损的身躯,左手不自觉抬起碰了碰自己的右臂。

当时魔火同样在她体内飞快增生。她别无选择,只能请求陆然截断她的手臂。陆然仅仅犹豫了几秒,就下定了决心,完全看不出来他居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器修。

而之后在一片混乱中,他也最终成功使用了禁术。他今年才十八岁,比自己还小几年。如此的冷静,如此的从容,如此的熟练,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他第一次使用禁术。

阿影陷入了思索。而在场上,简瑛和靳杉已经从体内凝练出本命剑。两人虽然都是“绥和二十年无元婴”阴影下的那一批庸碌之人,但也都达到了人剑合一境界。将灵剑从体内召唤出后,老熟人也不讲究行礼了,直接对攻起来。

简桐瑛出剑极快,又稳又准,配合诡秘玄妙的步伐,宛如一场疾风骤雨般攻去。更难为可贵的是,上下半身始终保持同调同频。出招极快的手臂熟练地配合着略显凝滞的双腿,仿佛这就是她原生的身体。

速度之快,重心之稳,让人不禁想象如果不曾受伤,没有被这双沉重的金属假肢拖累,她该是怎样身形轻盈翩跹,宛如一场急速坠落的流星。

而另一面的靳杉山则更令人为之叹息。从他的剑法中,阿影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剑修此前必然也是使用双剑的。

但是因为右侧身躯大面积的损毁,不再能保持稳定的平衡,且因为耽误了时间,纵然使用了傀生也没法同之前那样灵活。只能改为以左手长剑为主。玄铁右臂只使用一柄辅助用的细刃,为了方便直接插在手腕上。

虽然改换了进攻的策略,左右两手依旧协调统一,攻势仿佛一张千剑之网,攻防兼备,密不透风。

但阿影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如果他不曾受伤,不曾断臂,不曾……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施臣平和的声音:“傀生是器修的馈赠。你不能抵触它,也不能过分在意,又或者对它不满。你要将它真正当做你原生的身体。”

“没有如果,只能向前。”

阿影回头看了看这个脾气好过头的剑修。

简瑛失去了双腿,靳杉失去了右臂。

而施臣本人,作为一名剑修,曾经四肢只剩下一只独腿。

无论曾今的剑法再如何独到惊艳,都绝无可能再复原。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重新站起来,重新拿起了灵剑。

阿影深吸一口气。

一直以来潜藏的心结,终于在此时被彻底打开了。

她探寻地看了施臣一眼,施臣知晓了他的心意,随口道:“想去就去呗。顺便,你的功法打靳杉比较有利。”

阿影眼角抽了抽。

阿影自己的【曳影】双刀早就被元子墨还给了自己。她从体内召唤出武器,凝神聚气,默默踏入了战区。

正在和靳杉山互殴的简桐瑛挑眉:“哎呦,这个年纪已经能收刀于体了?跟咱俩当年差不多啊。说起来我和施臣当时比你早两个月达到这一步,靳师弟你是不是也偷偷哭了……”

“你可闭嘴吧。”靳杉山愤怒地挥剑,显然丝毫不准备尊重一下师姐:“你怎么不说我用的是双剑,比你和施臣都多一把。”

很快三人就演变成了混战。那两人也显然没因为阿影年纪小放水。至少从阿影感受到的力度狠劲上来看,丝毫感觉不到,这两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陆白的好朋友。

冥冥之中,一直压在她心头的负担和顾虑烟消云散。傀生的手臂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和身躯融合贯通,真真正正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她再一次一手接下靳杉山的双刃,另一手准备回身给简桐瑛一刀时,突然感觉傀生手臂一沉。她狐疑地望向场边,果然元子墨正冷淡地盯着自己。

简瑛和靳杉也听了下来。女剑修不满地抱怨:“真剑客大战,你来干什么啊?这个太乙小姑娘正准备回身给我一刀呢,怎么突然来劝架了?”

元子墨金属外骨骼支撑的手臂提着工具盒,幽深的双眼没什么情感流转地看着她:“我以为今天是让我来根据实际情况,调修傀生细节的。”

他神情木然,木偶一般敲击着手指在空中写字:“如果你们是单纯来打架的,我就先回去了。告辞。”

“别别别。”简桐瑛立马收回剑刃:“这就来这就来。”

两人照顾元子墨柔弱的身体,找了一个尽可能让他更以更舒适的姿势维修的地方。元子墨先给简桐瑛调整脚踝的灵剑。女剑修下半身不能动弹,只能无聊地找人聊天:

“如果阿影也是剑宗弟子,今天宗门大考那个少年估计前三也排不上了。那岂不是要哭得更大声了。”

“这种事情不要问我。”靳杉山冷傲道。

施臣颇为好奇:“今天考试还有人哭了?”

简瑛点点头:

“步重遥的徒弟,今年才十五六吧,天资非常高。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场时眼睛就是红肿的。败给他的师兄师姐后,直接又哭了出来。

他的两个同伴安慰半天都哄不好。一直哭着说如果宗门内考核都拿不到第一,还怎么找那个太乙的刀修报仇。等一下。”

简瑛突然醒悟了:“他说的该不会是阿影吧?”

阿影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施臣解释:“那天我在这里协助阿影练刀,正好遇上三个少年也想用这个地方。他们说自己要练习裴思亲教的招式,所以要独占这块场地。”

简瑛面上露出一丝恍惚:“裴思亲?这是谁?”

靳杉思索了一下:“【十七年蝉】?”

施臣点点头。简瑛焕然大悟:“哦,他啊。我都快忘了他还改过名字了。然后呢?”

施臣无奈道:“我一时没拦住,阿影跟他交手了。他没打过,就哭着跑走了。”

靳杉敏锐地抓住要素:“所以一切都是你的错。”

施臣:“?”

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简瑛则陷入了沉思:“考前突袭练习,态度傲慢地想强占场地,结果遇上陌生的前辈,被教做人。最后宗门考试,被师兄师姐打败只拿了第三,于是泪洒考场。这剧情,我怎么听得如此耳熟啊?你说是吧靳师弟。”

靳杉:“…………”

简瑛丝毫没有翻别人黑历史的自觉,还在感慨:“可惜了,既然太乙的人在这里,应该让那些小辈跟别的门派的弟子也切磋一下的。”

阿影愣了一下。今早侍童送来的宋珺的书信里,还写道她会参加剑宗的宗门大考,让阿影一心一意在霜明峰修养就好:“没有吗?殿下应该也参加了宗门考核。她惯用的武器是一柄九节金鞭。”

简瑛摇摇头:“太乙那位大周的长公主殿下?没有,她没有来。我和靳杉看完了全场的考核,从来都没见到太乙的人,也没有人使用鞭子。”

一股不详的预感凝聚在阿影头顶。

因为每日宋珺都麻烦剑宗的侍童送来联络的书信,言谈间也都是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并且嘱咐阿影不用来找自己,所以她才能安心地待在元子墨身边。

但是,为什么她明明说自己去了,简瑛和靳杉却没有看见她的人影?

阿影猛然转身,朝着初来剑宗时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奔去。剩下几人不明所以,留下元子墨和还在修理双腿的简瑛,剩下两人紧跟在阿影身后一并前去。

阿影一路遁影,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住处,门都没推,直接潜影进入屋内。小屋内悄然无声,床榻桌面都一尘不染,完全看不出有人在此居住的样子。

阿影踉跄几步,后背虚软地抵在墙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直以来负责传递书信的侍童走了进来。阿影猛然动身,猛然将侍童掼在墙上,湛蓝的眼中翻涌着汹涌的黑浪,恶狠狠地问道:“她人呢?她人在哪里?!”

侍童修为低微,完全不是阿影的对手。惊吓之余,结结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施靳两人终于赶到,一进门,就看见阿影正低着头,一手捶在墙上,一手揪着侍童的领子。

侍童面色惨白,嚅嗫道:“是,是她求我,我,我才答应的。真,真的。”

施臣上前,握住阿影的手腕,温言劝道:“阿影,你先放开他……”

施臣的话顿住了。因为他发现阿影手臂上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她失魂落魄地垂下了手,湛蓝的双眼中只剩下一片空茫:“她已经走了,她早就走了。”

仅仅在自己去元子墨那里三天后,听到消息快马加鞭的镇北军队的旧部,就赶到了昆吾山下剑宗门口,祈求面见宋珺。宋珺仅仅犹豫了一刻钟,就选择下山回到军队当中。

为了避免尚在调修手臂的阿影分心,她特意仔细询问了剑宗接下来一个月的日程安排,花了半天时间提前将接下来一个月的书信全部写好,恳请侍童每天代为传送。

宋珺言辞恳切,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侍童举手之劳,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如今算起,宋珺回到镇北军,已经将近二十天了。

二十天,已经完全足够密探将“长公主私下密访镇北军”的消息传回京城。

天光渐渐黯淡,阿影整个人瑟缩在屋内的阴影中。像是一个无所归属在黑暗中茕茕独立的幽灵,又像是一个满身镣铐枷锁不得接近光明的囚徒。

都是她的过失。如果她之前看到书信再谨慎一点,如果她之前没有一心想着恢复手臂忽略了宋珺,如果她每天能抽出一丁点时间,跑下霜明峰去亲眼确认宋珺还在剑宗。

如果,宋珺的影卫不是自己。

如果,自己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没有如果。

阿影形容晦暗,几乎整个人都要和黑影融为一体。看上去完全饶是心高气傲的靳杉山,也难得用嘶哑浑浊的嗓音别扭地安慰:“别在意。她走了,你再追上去就行。反正,一切都是施臣的错。”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但是阿影仍然苍凉地笑出了声。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她所做的一切的努力,都不过只是徒劳。

她是监察司培养出来的一把刀。

她根本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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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都城皇宫。

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站在御前阶下。台上一个面相温厚的侍女和一个年老的太监,正轻声巧言劝说少年天子安稳坐在龙椅上接见大臣。

右司谏率先出列弹劾:“陛下。静安公主殿下三年前就离开了宫城,步入仙道,本应了断凡尘。结果一个月前,先是以权势在堰城敕令郡守,紧接着又在定城擅自调用边关军队。

如此还不知满足,前日密探来报,她居然将手伸向了北疆的驻军,自认为领袖。可见长公主殿下野心昭昭,恐成大患。”

其他同党大臣纷纷附和。年幼的小皇帝坐在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龙椅上,晃**着挨不着地的短腿:“阿姊对我很好,她不会这样的。”

右司谏言辞恳切:“三年前确定太子之位时,镇北军中就一直有不平异议。如今更是只知静安,不知元初。镇北军何其敏感,位置何其险要。一旦受到奸佞蛊惑,十万军队叛乱,剑指都城,都城周边再无天险可守。国将不国矣啊!”

说着,一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划了下来。

小皇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人突然哭了,吓了一跳。歪了歪脑袋,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那就好好跟阿姐说一说,让她不要这样了。”

右司谏不着痕迹地看向身前的监察司御史。继续恭声问道:“臣愚钝,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小皇帝心想这人真是愚不可及,自己说的这么明不白居然还听不懂:“诸位爱卿不想让阿姊在镇北军待着,那就让监察司御史写一封谕旨,让她回家吧。朕也想念阿姊了。”

司谏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兴奋:“静安长公主殿下修习仙法,身边也不乏能人异士。如果她公然抗旨,拒不回朝,该如何是好?”

小皇帝已经很不耐烦了:“监察司不是培养了很多影卫么,让他们去接阿姊回家。动作快一点,朕还想跟阿姊一起赏春花呢。还有事吗?没事就退朝吧!早上喝了补药,朕又开始头疼胸闷了。”

庭中的大臣躬身告退,走出了皇宫。

小皇帝至今没学会写文章。代笔的小太监一路小跑跟在司谏身后,斟酌着语句问道:“大人,这传令静安公主回朝的谕旨,应该如何拟写?”

司谏这会也不哭了。看了一眼前方径直走向宫外的监察司御史,漫不经心地高傲道:“陛下在朝上不都说了么。传令下去,急命静安公主回宫。如有违抗,可按叛乱之罪,就地论处。”

小太监有一丝为难:“那监察司那边……”

司谏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认不清局面的小太监:“陛下都亲口说了要出动影卫。那监察司御史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但是他们不同。他们在御史大人的引领下,已经牢牢控制住了马车的缰绳。扫清所有的障碍,只留下他们想要的轨道。

一股前所未有的雄心在心中勃发。

原来整个朝堂,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盘。他们这些精英重臣,将最终决定这个国家的脉动。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将来自己将怎样翻手为云,纵横捭阖,将权势玩弄于鼓掌。

这番想象极大地满足了司谏的虚荣心,他端着架子再也不愿对这个地位卑贱的太监说话。小太监依旧似懂非懂。司谏却已经不再理他,整了整衣冠,匆匆往前想追上御史大人的步伐。

初春将至,看样子快下雨了。层层的乌云渐渐遮蔽了天空,将晦暗的阴影投射在宫廷内长长的街巷上。

平易近人宽厚待人的监察司御史大人,不缓不慢地行走于黑色的影子中。路过的宫女太监无不侧身低头回避,仿佛他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

他面色依旧平和儒雅。只是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丝纠缠缭绕的浓郁魔气,在他的瞳孔底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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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之宫。

祂着实有些看不下去宫廷里的仆从侍女,深深陶醉在青鸟絮絮叨叨的吐槽发泄中。

祂曾经的师门就应该加一条门规,以后禁止招话痨。

祂平静地走进了会客的大厅。大厅壁炉内燃烧着温暖的炉火,会客厅的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绒毯。四面石壁上,也挂着精美的厚厚挂毯。大部分都绣着月光下缠绵的花枝与苍郁的桦林。

但还有一部分,在讲述着荣耀和威严。

还沉静在自我世界中的周青鸾,莫名感觉身边的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他茫然地乍一回头,猛然看见了门口那个人形的东西。

那着实不能称之为“人”了。全身肢体几乎有三分之二都被钢铁零件代替,零件的缝隙间靠着血红色的肉膜结缔连接,怪异的棘刺一直延伸到颊边。

周青鸾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虽然只是一声鸟鸣,但任凭谁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惊恐。本已经按捺下敌视态度的女骑士听到这一声亵渎的叫声,眼神一凌,手已经摁在了腰侧的重剑上。

半人半金属傀儡的怪物抬起手,示意无碍。女骑士不甘心地蹬了一眼无礼的青鸾,放下了拔剑的手。

周青鸾眨了眨眼睛,心中的好奇压过了惊惧。仗着没人能听懂中原话,小声嘀咕道:“啊,这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是人。”

一声清朗的女性嗓音温和地打断了青鸟的碎言碎语。半人半傀儡用极为纯熟,只是腔调略有变形的中原话回复道:“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周青鸾:“…………”

青鸟瞬间不敢说话了,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

半傀儡的语气依旧平静从容:“听说你来找我。”

青鸟眨了眨眼睛:“密涅瓦?”

近乎失去人类模样的女子腰身挺直,端立在门口,柔和而沉稳的声线犹如月光下的白桦林:“是我。银月女皇,密涅瓦。在我还是一个流落失意的公主时,曾前往遥远的东方,在古老的中原仙门求学。”

周青鸾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她相貌的被惊悚诡异的甲片大片覆盖,但是空灵优雅,不容侵犯的气质,依旧如同黑暗的夜空中皎洁明亮的银月。

银月女皇没有责怪他的失神,问道:“东方的旧友,穿越冰冻的雪原,不远万里到访我的宫殿,有何贵干?”

周青鸾缓过神来,匆匆扭头,从掩盖在青色羽毛下的芥子袋中,掏出一样包裹在锦缎中的修长锐器。用鸟喙叼着,弯下修长的脖颈,递给了银月女皇。

女皇接过,抬手轻轻抚摸着掌中的法器。

命运的马车已经开始运转,所有阻挡它前进的障碍都将被倾轧在车轮之下。

她曾经以为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也曾以为命运的缰绳早已被更具有权势的人掌控,自己早晚会被当做障碍,碾为尘埃。

但现在,星月轨转,死生轮回。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无可避免的节点。

而她也终于明白——如果命运的车轮终将要将自己倾轧,那所能做的,便只有将那无尽的诅咒连同着不公平的命运,一起击碎。

密涅瓦慢慢握紧了手中的锋锐的法器——

一支紫色的鸢尾箭,随着中原的信使,穿云裂空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密涅瓦可是第一章就出现的重要绝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