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前进了。”

“…………”

“不必因担心我而犹豫回头,也不要因前路的黑暗而迷茫驻足。”

“…………”

“我将在梦的尽头和你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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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黑色的瘴雾在林间弥漫,千足的毒虫窸窸窣窣爬过幽深的叶底,凄厉的鸦鸣如同告死的哭嚎。一队人手持火把,牵着牛羊,艰难地在黑暗中摩挲前行。

男子的脸上刻着象征奴隶身份的丑陋刺青,妇孺手脚上还带着残留的城中镣铐。黏稠的血液从手臂伤口处滑下,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奄奄一息的孩童蜷缩在背后的篮筐里,背上渗出的鲜血浸透了包扎的粗布,有气无力的哭声比幼猫还要微弱。满头白发的老人脚下一软身形一晃,倒在幽暗的密林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队伍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暗中抹掉眼泪,咬着牙继续前行。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眼角皱纹如堆积的深壑。他的右手骨头已经断了,不自然地垂在身边。只能笨拙地用左手翻看叶片纹路,辨别方向。双脚上挂着被挣脱变形的镣铐,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菱格。

几十年前,他们因为无妄之灾被驱逐出故土,从此居无定所,在莽莽大地上无望地漂泊流浪。被抢掠,被奴役,被驱逐。在这漫长的艰难岁月中,哪怕是再恶毒的罪孽恐怕都已经能被赎清,但是他们仍然没能结束流浪。

队伍中最德高望重的祭司,绝望中带领族人向一位不可名状的古老邪神祷告,他们愿献祭出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祈求邪神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赐予他们这些可怜的无家可归者,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第二晚,老祭司在梦中看见。湛蓝的天空映照着山顶的积雪。巍峨的高山下,有万顷良田,有溪水潺潺,有遍地生灵。犹如丝绒般的深蓝天空中,一道缥缈虚幻,犹如锦缎飘逸的神光,为他指引出方向。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家乡。

祭司在梦中热泪盈眶。他在不可言喻的邪恶古神面前发誓,将世世代代永居于此,以最虔诚的爱供奉这片土地,永不背叛,绝不离弃。

但是那片神圣的土地如此遥远,前音杳杳的旅途又是如此艰辛。被择人而食的凶兽追逐捕杀;被致命的瘟疫迅速蔓延的阴影笼罩;被蛮族士兵抓捕为奴戴上枷锁受尽了虐待。

然后在多年后的一天,趁着黑暗将禁锢的镣铐用力拉扯顶撬,从变形的菱格中解放出双手双脚,仓皇地逃出这片领地,再次踏上前途未知的旅途。

他们整整走到老祭司去世,走到新生儿诞生,走到婴孩成长为壮年,走到他们又孕育出新的一代,走过整整一代人的生死轮回,都还没能看见邪神允诺给他们的家乡。

一个月前,他们误入这片密不透风的丛林。前不见光明,后不见退路,缺衣少食,饱受毒瘴折磨。有人执意往前,有人在原地徘徊,还有人嚷嚷着早就应该后退。

终于,内乱爆发了。黑暗的密林如同一只凶恶的魔兽,转眼就吞噬了近一半人的生命。温热的鲜血流淌在茂密肥大的枝叶上,得到灌溉的枝叶心满意足地随着威风摇曳,尽情享受血肉的滋养。

茂密的树叶如同幸存者头顶密密麻麻的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丛林的阴影下步履蹒跚精疲力尽的众人。

他们还在前进。

一如十几年前背井离乡的先祖。

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归还的故土。所能做的,就是朝着梦中神光指引的方向不断前行。

领头的族长高抬左臂,劈开堵住前路的藤蔓。如蛇一般纠缠在一起,构成一睹厚厚的,仿佛没有终结的墙。族长带领剩下的青壮年,不知疲绝地挥刀向藤蔓斩下。

缝隙间,透过一道微弱的亮光。

人群中发出欣喜的惊叫,朝着缝隙处又劈又斩又挖又扯,终于显出一个窄小的洞口。一缕温煦的光芒从洞口照了进来。老人抬起枯瘦如柴的双臂,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高高举过头顶,从洞口塞了进去。

病弱的孩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光辉闪耀的地方爬去。

深蓝的天空上,一轮明月皎皎。巍峨如天的黛色高山沐浴在月光中,如同蒙上一层细细的银粉。山脚下,蓝宝石一般的湖泊闪耀着粼粼波光,蜿蜒的河流如虹如带。绒绒的青草抚摸着他的脚踝,肥美的牛羊悠然自得地酣睡在群山环绕的盆地平原上。

饱受病痛折磨的孩童震惊于眼前的美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入骨髓的痛苦仿佛在瞬间消失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悲戚的哭喊。过了一会,堵塞的藤蔓被尽数撕扯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一具尸体抬了出来。

尸体的右手不自然地垂落,露出森森断骨。双脚上还带着一小节拉扯变形的枷锁,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菱格。

满脸皱纹的族长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没人知道这位少小离家,在流浪的队伍中长大,带着族人在荒原中跋涉了十几年的长者,最后到底有没有能亲眼看一眼,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地方。

族人在他的引领下,终于找到了神允的家乡。

但他至死,都没能踏上这片土地。

他应该是看见了。否则他在饱经苦楚的一生的结尾,不可能露出如此平和安逸的微笑。

族长的尸体被安葬在山脚下。那段象征着屈辱、忍耐、筹谋、反击、牺牲、自由的,被拉扯变形的菱格镣铐,随着他一起下葬。族人用他的名字命名这片土地,期望先祖的灵魂,能如同高山一般长存。在月光的指引下,与他们在梦中重逢。

人们开始砍伐木材,开凿洞穴,建造家园。纯木制的小屋歪歪扭扭,深挖在地下的洞穴一下雨就全是积水。还有更多奇形怪状的失败之作。

不过没有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一点点摸索,一点点尝试。

新任的族长是一位经历过那段被追逐驱赶的凄凉岁月,强健智慧的女性。她用忧虑地双眼眺望着环绕在四周,围堵着广袤平原的山峦。

这块深陷在群山之间的土地鲜有出口,宽阔的平原难以组织防守。一旦遭受攻击被敌人入侵,只能先逃到中央高耸的山峰上,再进行反击。

山上高地崎岖难行,还经常被断崖巨石阻断。她和几位长老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在盆地中央的高山上,修建铺设一条石路。

这条平整的山路能够让族人在危难发生时,撤退的更加迅速有序。如果敌人也沿着道路上山,他们还可以顺势在两侧布置陷阱埋伏。

这个决议遭到一些质疑。大多数人连饭都不太能吃饱,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耗费力气时间在山上修路。不过出于对族长的忠诚拥戴,他们最后还是照做了。

孩童在草原上奔跑,欢唱着以这片土地名称改编的歌谣。他们额头上都用甘草美丽纯净的蓝色汁液,描绘出旋转重复的菱格纹样。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永世幸福安乐地生活在这里。

直到一百多年后的那一日,滚滚岩浆从山顶喷涌而出,烧红了天际。

人们才终于回想起——

这片土地,原是来自邪神的馈赠。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用了“那一天,人类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它们所支配的恐惧,和被囚禁于鸟笼中的那份屈辱。”这句台词的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