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虫群浮出水面,振动羽翅嗡然作响。

陆然就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梦境中,紧追不舍的虫鸣来自暗黑的水底。

而现实中,噩梦般无法逃离的噪声来自神庙门外。

双瞳中魂灯的火光亮起,紧闭的石门在陆然的视角中变得隐形透明,庙外骇人的景象□□裸展现在他眼前。

魔气的操控下,趴在石门上的飞蝗被直接拆解。冷酷黝黑的飞虫复眼如同冰冷的毫无知性的黑石,镰刀般的后腿毫不犹豫地斩断同类的身躯。残骸掉落很快被分食,只留下一小滩棕褐色的**洒在门口石块上。

魔虫的血液中的腐蚀性极其微弱。榨干几十只飞蝗的血液,得到的全部**,也不过只能让戈壁中一蓬荒草的边缘变色枯黄。

但是当上千只,上万只,上百万只的疯狂的飞虫,前赴后继的将体内腐蚀性体/液喷洒在一处——

坚不可摧的石门表面,被软化了。

那些刚刚通过分食同伴身躯获得养分的飞蝗,开始用尖锐丑陋的口器、强健有力的后肢,嗡嗡振动的翅膀,以及身上所有坚硬的部位,疯狂削磨软化的石块。

直到翅膀残损磨尽,直到肢体血肉模糊,直到整个身躯都在剧烈的摩擦中支离破碎,才跌落下来,残渣化为其他虫类口中的食物。

自始至终,那双凝视着门内的虫眼是如此的冷酷,没有痛感,不知疲惫。既无狂躁的血气,也无畏惧的水光。它们就像是一场没有知觉的风暴,毁灭就是它们意义的全部。

软化,削磨,撞击,周而复始。历经数个时辰,石门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零碎的尘土随着外界虫群的冲撞,从顶部纷纷扬扬地落下。

神庙内,进入远古遗梦的人还无法醒来,眼下神庙内只剩下陆然一个人,尚有和魔气森森的沙蝗一战之力。

陆然靠坐在石门前,几乎能感受到一墙之隔魔虫疯狂耸动的震颤。之前炼器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现在只勉强恢复了一小半。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他的指尖延伸,陆然强忍着恶心反胃,和爬满了虫子的石门同频同调,想办法加固石门薄弱处。

营建土木是端木世家独有的秘法,属于器修中的特殊分支。和土木双灵根的端木坚不同,陆然本身以及重生后的这具身体,都是纯粹的木属性灵根。

和之前在堰城官府库房,为了救被缠住脖子的宋珺,只能靠话疗慢慢拖延时间,让金属性钢丝朽败时一样,青木之灵施加在石门上,效果并不显著,甚至有点事倍功半。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用加倍的灵力,弥补属性的不足。

不久前宋珺送来一只传信青鸟,但是此刻陆然甚至没办法分神去答复她。

这座由端木世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天才修士,花了将近半天时间建造出来的石门。在仅仅熬过了半个长夜后,就已经要撑不住了……

这不对劲。半个月前仙盟派端木坚一人前来,应该也对此次归灵的难度有过大致预估。但是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

还有余不尽。陆然相信,如果不是确定此行安全无虞,陆白绝不会同意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余不尽冒险援助。这根本就是下山送死。

如果不是仙盟对此次归灵的难度估算失误。那么,就只可能是这半个月内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归灵的难度陡然上升了。

原本只是数量多了一些,对人类造不成伤害的沙蝗群,在这个突发因素的刺激下,堕入魔道,彻底疯狂。

梦境中,宋珺勉强站稳身子,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她肩头。在她身侧,端木坚正在无声地哭泣。魔气森森的巨大骨翼将两人的魂灵护在里侧。任虫群如何疯狂撕咬,都岿然不动。

但是易远也神色沉重,手指轻轻摩挲着了无生气的若目,像是透过刻满纹路的冰凉的灵器,感受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自信足以在虫群中保护众人。但任凭他法力滔天,也无力改变梦境中既定的历史。

一堵不见首尾的黑墙,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排山倒海而来。粗粝的黄沙钻进袖口鞋底,干燥凛冽的狂风磨损着在温润水汽滋养下,变得柔软细腻的皮肤,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沙尘暴。

曾经的一碧万顷的湖泊不见了,只剩下干硬粗糙的盐碱化土地。曾经广袤的黑土良田,化为不毛之地。上面布满了像是污雪般的白色咸卤。

由于对水的畏惧,整个浮漂之国时期,巨沙虫只敢在岸边田地徘徊。但现在湖水干涸,沙虫庞大的身躯蠕动着,堂而皇之钻进了曾经水光潋滟的湖底。

巨虫大快朵颐,享用湖底丰饶的黑土。愈发膨胀的身躯犹如土丘一般隆起在地面。所经之处,一座座篷船般的小楼被粗暴地掀翻摧毁。

沙暴过境,暗无天日,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幸存的房屋都紧闭房门,防止沙尘进入。已经无家可归的人,不得不将用长绳将自己的脚踝和遗留的废墟绑在一起,以免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黄沙中走失迷路。

梦境中时间的流速和现实不同。他们只觉得过了不到半刻钟,黑沙暴就结束了。厚厚的黄沙将白色的咸地掩盖。只有偶然一道微弱的气流划过,几颗沙尘才会簌簌扬起。

但三人并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放松。

远处天边,一堵隐隐约约的黑墙正在悄然酝酿。

端木坚微微偏过头,不愿再去看那逐渐被黄沙淹没的湖泊。

这已经是这个世界所经历的——

第十七轮特大沙尘暴。

过于潮湿的环境不利于生存,所以浮漂之国中的房屋都是首层架空,将人起居之地抬升到远离水面的二楼。

木柱下端固定在飘满整个湖面的浮板上,上端撑起二层较为干燥宜居的房间,宛如水面上空悬浮的飞船。

前几轮的狂沙,只是将纤细的木柱摧折,导致二层的房屋垮塌。苏木亚的工匠很快就将这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国家修复如初。

他们甚至在修葺时受到启发,用极为精妙而富有创造力的的手法,用一种特殊的金属代替木石,制作柱子。大大增强了连接节点的强度。

而将黄金这么重的东西放在过高的柱顶,会大大增加柱子受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变形。沙漠昼夜温差大,很容易就导致结构不稳;最后,如何保证平滑的金子跟石柱结合处不发生滑动,

这是唯一能让船屋挺过狂风的办法。不过将沉重的金属放在柱顶,也会大大增加承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膨胀收缩,很容易导致结构变形。最后,金属和木材表面光滑程度不同,容易发生滑动。

但这些问题都被一一克服了。

——这个时候,苏木亚那些杰出工匠们的技术,仍然在和残酷环境的赛跑中,保持着领先。

然而随着越来越频繁的沙尘暴,修补城市就已经占据了工匠的全部心精力。湖水中满是沉淤的泥沙,湖泊逐渐缩小,成为为泥泞的沼泽。湖中的生物大量死亡。食物短缺,苏木亚人不得不冒险返回地面,和沙虫争抢土地。

为了防止沙尘暴对城市的侵蚀,苏木亚工匠试图建立更坚固的挡沙墙,试图建立更低矮更坚固的屋子,甚至试图派出人马逆着风暴而上,前往沙尘的起源。

断断续续的沙墙勉强给湖泊续了命,低矮的房屋匍匐于湖面勉强挨过了风沙。只有派出的探险队伍从未返回。

——这个时候,他们的技术,只能勉强和环境的剧变打成平手。

但是,特大沙尘暴来了。

挡沙墙被转眼撕碎,为了避开大风的低矮楼房被活生生掩埋在黄沙之下。

一切尚在雏形的尝试,都转瞬夭折于萌芽之中。

曾经于廊檐下嬉闹的孩童病恹恹地蜷缩在角落不停咳嗽。男人女人的眉眼都被风沙雕磨出深刻的皱纹。厚厚的挡土面纱盖住了他们衣领上的菱格。

衣襟上绣着十几枚菱格的,最富有学识的老者眼中不再含有笃定的光芒,只是呆滞地坐在空****的学堂前,破碎的门槛上。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研究新的技术。苏木亚工匠发展新工具的速度,已经追不上席卷而来无穷无尽的黄沙了。

所有人只能为了如何活过今天而努力,再没有心气去对抗诅咒般的漫天沙尘。

他们追不上了。

——这一次,这群建立了梦幻般水上王国的工匠超越时代的技术,终于被沧桑剧变狠狠甩在身后。

年复一年的黄沙风暴,一点点,一寸寸,将浮漂之国埋没。人们只能看着一层层逐年上涨的黄沙,在狷**燥的热风中,走向绝望。

宋珺在宫中听说过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

罪臣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施刑的宦官们将浸了水的纱布覆盖在罪臣的口鼻上。只是薄薄一层纱布,罪臣还能顺畅呼吸。有些心性倔强的悍匪,或是对宦官怒目而视,或是满腔鄙夷。

一刻钟后,第二张湿润的纱布覆了上来。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满含怒火和讥讽的双眼逐渐开始涣散游移。

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口鼻上纱布的又一次增加,他们再也无力关注其他,胸脯剧烈抖动,只能勉强深呼吸,拼命汲取微博的空气。嘴唇无意义地嚅动,发出细不可闻的哀鸣。

然后是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即使用尽全力吸气,也没有哪怕一丝微弱的气流进入胸腔。血腥味漫上喉间,手脚无意识地抽搐,眼前一阵发黑,大小便开始失禁。

最后,活活窒息在柔软的湿布下,毫无尊严地死去。

整个过程漫长而宁静。但宋珺一直觉得,这是远比鞭打、绞刑、砍头更惨烈的酷刑。

窒息的感觉被无限延长,他们将清醒地感知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就如同沙尘风暴中的苏木亚。

不同于要塞之城天空突然塌陷,也不同于黄金之乡地面瞬间崩裂。浮漂之国苦苦挣扎了十几年,付出无数艰苦的努力尝试,终究还是无力逃脱这场悠久无声的绞杀。

它们太矮了。

苏木亚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沙尘覆盖在身上将自己活埋。伸出手,再也触碰不到曾经水雾缥缈如纱如幔的天空。

——天空,它为什么又一次远去了。

端木坚无声地哭泣着。

她能看得出来,那些工匠真的尽力了。他们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技术灵感,甚至让千年后的她都惊叹不已。

但是无数的尝试无数的努力无数的心血,终究在匆匆演变的时光中,变成无数的泪水无数的失望无数的叹息。

为什么。

为什么汹涌而来的沙尘不能等一等他们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那些在征服了湖泊,在水面上建立了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的工匠。也许就有可能找到治理沙尘的办法。

为什么。

沙尘要来的这么快啊!

可以忍受苍穹开裂流火坠落,威严雄伟的要塞城毁于一旦,也可以强行忘记大地崩陷黄金乡瞬间陨落地底深坑。因为这些灾变过于猝不及防,犹如一个虚假荒诞的梦魇。

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在漫长的沙尘中,艰难挣扎妄图存活的浮漂之国,在活埋中走向寂灭,却是完全无法令人忍受的。

仿若蛛网一般将船屋相勾连的绳索已经尘埋地下。

唯有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直入云霄的石柱,仍然静默地伫立在湖心岛上。

然后,在某一个眨眼,某一个错身,某一毫无任何特异的时间点——此时湖中心的小岛已经别被黄沙掩盖,只留下岛中心的石柱光秃秃耸立在沙丘中。城内突然再也没有了动静,就像是石柱上板正笔直,严格而肃穆,毫无生气的直线条纹,

没有因为呼吸不畅整张脸都憋得青紫的婴儿,没有满脸麻木搜集枯根残叶充饥的男男女女,没有满脸苦涩的皱纹一声不吭的长者。

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一瞬之间全部消失了。

像是某种隐秘晦涩的暗示,又像是某种悲叹战败的符号。那些淡白色的半透明魂灵,都仿佛一夜之间如烟尘般散去,不见了踪影。

曾经视作瑰宝的学堂,最底下的一二层已经被全部掩埋。空****的壳子,苟存在漫漫黄沙之下。

风沙不曾因人的退败,而留有丝毫的同情。不尽的沙尘在加速的时间内,无休无止地铺盖在地面上。

一切徒劳的痕迹都被淹没在黄沙之下。直到湖泊曾经存在的踪迹**然无存,直到所有残存的浮板之屋都犹如沉入沙海的木舟。

直到连小岛中心的石柱,都只剩下短短一截露在外面时,三人眼前一黑,被梦境传送到下一个世界。

寂静无人的黑暗中,延绵不尽的沙海上——

一粒粒金色的光芒,如同漫天星辰般明灭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部很精彩有名的电影《星际穿越》。写这一章时我也参考了电影中黄沙肆虐的景象。

为了保持两三章一个世界的快穿速度,选择了这种上帝视角的描写,可能没什么代入感(嘤)。建议去看电影,会对这种沙尘不尽下人的绝望有更直观的体会。

下一章陆然就要开始走梦境外的支线剧情了~

(我人都傻了。未签约审核慢,所以我一般会提前一天将稿子放存稿箱。这一章是我昨天中午12点左右放入存稿箱的,结果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居然还是待审核。。。怎会如此啊,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