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易远被搀扶着坐到了中间。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是修仙之人,没有护体灵力,不耐寒气。”

这是陆然满含愧疚的致歉。

“你不是沙漠商旅吗?怎么还没适应沙漠低温?”

这是来自宋珺不满的嫌弃。

“端木家那个特别会设计房子的小姑娘在哪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这是易远透露着心碎和悲愤的哽咽。

火苗乍然亮起,映照出含着泪光的眼睛,又瞬间黯淡下去。明明灭灭极不稳定。

这是陆然想办法凝聚魂力后强行重燃的魂灯。

看着易远脆弱的眼神,陆然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明明他才是修真者,结果之前居然一直靠在易远这个凡人怀里取暖。易远都快冻晕过去了都没发现。大概是易远一直表现的太从容淡定,让人忘了他才是需要保护的。

陆然放软嗓音宽慰:

“你再忍忍,再过两三个时辰日出后,你就能看见端木坚了。”

易远仍旧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陆然不知为何感觉心脏被轻轻扯动了一下。他悄悄伸手,勾住易远的小指,让微弱的青木之灵流动在易远四肢百骸之中,帮他温暖身体。

荒芜的大漠没有树木丛林能缓和刺骨的狂风。启明之星打造的法器在冷风璀璨下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月光化为光束流入法器内,一小团浓雾般的光芒仿佛摇曳的烛光。

夜晚大漠气温骤降,最后连火灵根的宋珺也终于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陆然维持着灵力流转,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依靠的圣山上,一对巨大的鸟翅的影子悄然张开,将他和宋珺包裹在翼下。

夜风渐止,月光下如同蒙上寒霜的沙地不再冰冷刺骨。周身如同沐浴在春风中,融融暖意不断涌来。陆然只以为是魂灯给予的“正在烤火”的暗示起效了,也逐渐有了聊天的兴致。

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太乙宗内排名一向非常随意。就比如二十几年前,南疆巫族神女阿黎跟着大师兄来到太乙。虽然她入门晚,但比万里之外北国的冰公主年长。

尽管她坚决拒绝加入太乙,不肯拜师,但仍被陆然的师尊陆之凌私心加塞排到第四,成为了四师姐。

这都还能够理解。但更大的问题在于:

“为什么阿影在宗内辈分居然能排在你前面?”

陆然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阿影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太乙四弟子。但事实就是,她作为帝姬影卫,居然排在了大周帝姬本人之前。

“难道是因为阿影比你年龄大?”

宋珺眼角抽了抽:

“我和阿影同岁,都刚过二十。论月份我还虚长她几个月。阿影是大周监察司培养的影卫,是有师门的人,你知道吧?”

陆然点了点头。拜师是一件非常严肃郑重的事情。弑师跟杀亲一样,是最严重的的罪行,会被天道刻上永不消灭的罪瞳。就连随意转换师门,都会被视作轻浮背德的表现。所以太乙初见时,余不尽才会用“人人皆可为师”来暗讽陆然失礼无义。

宋珺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当时想拜太乙知天命真人为师的,其实只有我。但阿影身为暗卫,习惯了给我探明前路扫除威胁,先一步跨入太乙宫。”

宋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被师尊一眼看中,说阿影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将我排在第五。”

陆然无语。

想了想这么离谱的事好像还真是陆白能做出来的。

“那周青鸾又是怎么拜入师门的?”

陆白何德何能,居然能将凤雏神鸟昆仑青鸾收入座下?

易远听到陆然又提到周青鸾的名字,神情骤然冷漠下来。圣山上鸟翼的暗影烦躁地抖动了一下。连魂灯中的火苗都燃烧地更为暴烈。

宋珺面露迷茫:“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三师兄和傅晓白凌两位师兄经常在外执行任务,不常待在师门。我也是偶然听说,周青鸾好像是为了寻找伴侣而来。”

易远冷哼一声。陆然以为他冷,不着痕迹地贴近了一点,继续问道:

“哦?太乙什么时候开始包办婚配了?”

宋珺耸了耸肩:“好像是昆仑神典记载,按照凤鸣古盟,青鸾一族生来就和另一种神鸟有婚约。”

易远突然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殷切地望向陆然,恳切道:“没有的事,这都是昆仑杜撰的流言,从来没有过这种约定。”

魂灯像是在肯定他的话一样,火苗拖着晶石颤了颤。

易远威胁地瞥了一眼宋珺,宋珺随即恍然大悟。

哦,她懂了,确实是自己草率了。小师弟刚对周青鸾产生兴趣,自己怎么能脱口而出青鸾跟别的鸟有婚约呢。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听说青鸾是最长情的神鸟之一,认定了伴侣就算就会生死相随。就算之后三师兄真的遇见了命运中的婚约者,也一定不会辜负你。周青鸾是个值得依托的好人。”

易远:“…………”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陆然僵硬地干笑两声。

宋珺唯恐自己说漏了嘴引得陆然心中不安,还想再描述一下典籍中青鸾情深的传说故事。易远像是忍无可忍插话道:

“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太乙游归鹄。不如说说他的事情?”

陆然心念一动,宋珺则颇为惊讶地看过来:“不修仙的凡人也知道他?”

易远微微抬起下巴,明亮的灯光照耀在写满骄矜的眸中:

“据说他是如今修仙界修为最高的人,已臻渡劫巅峰。世人皆传,他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但是他将献祭心脏,投入天魔麾下,堕落为翼魔。”宋珺冷淡道。

易远梗了一下,不满地快速扫了宋珺一眼,继续说:

“据说他冰雪之姿,容貌姝绝,世上任何美人在他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但是魔气腐蚀了他的血肉,剖心的伤痕至今流淌着血液。现在的样子,恐怕足以夜止小儿啼哭。”

易远沉默了一下,偷偷扫了一眼陆然,不知为何有点底气不足地辩驳:

“他的原型确实变了一点点……但听说他法力高深,人形依旧俊美……虽然可能有略微有一丝苍白……他的舞姿还是很好看的。”

“是吗?我听到的消息怎么是游归鹄的魔身食腐鸟,荒**无度杀戮成性,一旦振翅起舞,便是腥风血雨。”

易远深吸一口气:“蚀,骨,鸟。游归鹄从来不碰腐肉,这都哪传出来的谣言?”

他认真而急迫地看向陆然:“他也从未沉溺美色。传闻他是魔界最有礼守节洁身自好的……魔头。”

“只是相对于魔界原四大护法血魔心魔炎魔幻魔滥杀无辜伏尸百万相比,克制了一些。他入魔后,几十位道门前辈分数批入魔界讨伐逆贼,只要寥寥几人生还。对道门同袍也能痛下杀手,不愧是没了心脏的魔人。”

宋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海水下燃烧的火焰:

“葬身魔界的修士中,就包括端木坚的父亲端木城。丧父那年她不过八岁。”

易远突然陷入了沉默。

陆然怔了一下。虽然他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印象里,三师兄游归鹄并不是会性情残暴的人。没想到他入魔后居然丧心病狂到残杀同道。

端木城他也记得。当年也就比他大了十一二岁,跟大师兄差不多年龄。是一个宽厚忠实的人。六师姐除魔时,焰硝阁的火药不慎炸毁了他修了大半年的房屋。他拿着账单找上太乙,也始终和和气气的。

他张了张嘴,直觉地想反驳几句: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易远双眸微敛低低道:“没有误会,是他亲手杀死了端木城。”

宋珺眼中蒙上一层雾色:

“你们不奇怪么,端木坚有七十八个表哥,却只有寥寥三位叔伯。因为几次讨伐魔域,端木世家身先士卒,二十余位前辈先后踏入魔域,几乎无人生还。”

“我和端木坚少年相识。她随她的族人来修缮皇宫。我当时只有三岁,宫里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便将她当做姐姐,便天天缠着她。”

“八岁的孩童,却像个没有灵魂的僵木人偶一样,只会成天一言不发描摹图纸。后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早逝,又在那一年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十几位位叔伯毅然奔赴魔界,从此再无音讯。”

陆然心里沉甸甸地难受,眼睛酸涩。年少时只觉得同门手足之情天长地久。二十年后醒来,却是物是人非,人心易变。

他假装困了,将脸抵在易远肩头,眨了眨湿润的眼睫。易远也陷入了沉默,只是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宋珺意识到话题有些过于沉重了。本来是因为大晚上等着沙漠之星吸收月光太无聊了才开始聊天。结果现在聊着聊着直接抑郁了。她换一个轻松点的语气:

“绥和年间庸人碌碌,【二十年无元婴】成了修仙界一道跨不去的诅咒。世人都悲叹仙门人才凋敝,道法衰落,再不可能重复当年【太熙五宗师】风光。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一昧摆烂救不了修真界。

如今【元初四英杰】横空出世,二十多岁惊才绝艳的年轻修士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一切的痛苦,一切的仇恨,一切未了的遗愿和未竟的事业,必将由我们这一代画上终结。”

陆然勉强笑了笑。当年太熙宗师的盛名如同炽热的阳光。如今元初之始,青年英杰也是似星光熠熠生辉。

只有他们这本该于绥和年间成名的一代人,在仙魔大战后破碎的山河中,七零八落,身世浮沉。

本该是他们那一代人大有作为的绥和二十年,掩盖于太熙余晖的阴影下,蹉跎于绥和无尽的长夜里,湮灭于元初灼灼的晨光中。

游归鹄,他光风霁月的三师兄。竟然化身为魔界蚀骨之鸟,在世人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绝望的祷告中,张开死亡的黑翼,将杀戮的阴影散布在人间。

世上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有凌迟般绵密的疼痛回**在胸膛。魂灯回应了他灵魂中的苦楚,虚弱地攀附在黑晶石上。

宋珺慷慨激昂的发言起了反效果。陆然和易远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三人在沉默中熬过了下半夜。

东方即晓,新月渐隐,旷野寂静无声。易远像是感受到什么,猛地推了推左右两侧的宋珺和陆然。

陆然这两天就没睡过觉,要么在被绑架要么在赶路。再往前推,太乙有傻鸟堰城有蠢蛇,他这一天天可怜的,就没有睡够的时候。

被易远推醒时,他正处于半梦半醒灵魂半出窍状态,迷迷糊糊沙哑着嗓音问道:“怎么了?”

易远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说话。同时伸出手安抚地拉出了陆然的手腕。

宋珺比陆然清醒一点,察觉到易远的异动,立刻警戒起来凝神倾听。

旭日挣扎从起伏的丘峦中探出。她一开始什么都没听到。过了一会,才在万籁俱寂中,隐约听见周旁建筑狭长的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宋珺的手慢慢撤向身后,握紧挂在腰上缩小的金鞭。

陆然迷惑于突然沉重的气氛,刚要开口询问,被宋珺手势制止了。

宋珺直接用密语传音,语气冷肃:

“小师弟,你不要转身。凭你的感觉告诉我,月辉是不是已经搜集完了?”

陆然一愣,僵在原地没敢动,也用秘语回复:

“现在就结束也差不多够用了。接下来反转法器后,等到今天夜晚,法器会自动将储存的月光投射到圣山上。”

“反转法器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时间。为了避免虫群扰动,需要将倒转后的法器固定在圣山上。到底怎么了?”

宋珺微吸一口气:

“我等会给你指令,你立刻回头倒转法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停下,明白了吗!”

陆然愣住,宋珺平素十分低调,让人忘了她久在军中,被誉为“将帅公主”。直到此刻,金戈铁马的肃杀从她眉宇间涌出。

易远像是能听懂两人的无声密语般,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陆然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听话。

陆然看了看易远漆黑的瞳仁,缓缓点了下头。

宋珺肃然地脸蛋突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对陆然,也像对自己说道:

“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

金鞭幻化在宋珺手中。熊熊烈火顺着握着金鞭的手一路燃下。宋珺挥臂一甩,金色燃火的长鞭如同一条火龙,气势汹汹地向暗影中袭去。

陆然明白这就是信号,立刻转头,调动灵力和法器同调。

转身的刹那,他终于明白易远和宋珺为何突然如此严肃。

密密麻麻的飞蝗犹如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中疯狂涌出,争相恐后的振动双翅飞到空中。浑浊的魔气涌**在虫团里,沙蝗土灰色的后肢如同长镰反射出如刀锋般银光。

噩梦般的嗡然虫鸣在陆然回头的瞬间,响彻寂静荒芜的村落——

飞蝗天灾提前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主要就是话聊,以及辟谣hhhh

有一些对后文比较重要的信息,不过后面写到了也都会再提,所以等于没有什么重要信息(bushi)

顺便,太乙的排序不是瞎排的,是非常讲道理的(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