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醒来首先感到的是疼。

像是被人抽出血肉,扯掉经脉,骨头被逐寸折断,打入钢钉串上铁索重新接在一起,再硬生生塞回体内的疼。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视线模糊。陆然的眼圈瞬间红了,但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忍住不叫出声。过了好一会,疼痛渐消,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一些残损的画面隐约浮现在脑海。

自己好像曾是个器修。【太熙】年间仙魔大战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过往的记忆残缺不全,眼前却景象逐渐清晰,玉璧上映照处一张陌生的清俊脸庞。陆然微微怔住。

这不是他原本的面容——他在陌生的身躯中借尸还魂重生了。

陆然尝试抬起手臂,四肢百骸仿佛锈迹斑斑的老车轮,僵硬得活像刚出土的南疆尸鬼。根据经脉滞涩程度,这具躯体也起码躺着不动快二十年了。

关节的酸涩让他清亮的双眸中蒙上一层雾气。他咬着唇,一言不发,尝试转移注意力。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圈红绳,红绳上仔细地系着一柄小小的银剑。

他想起来了,剑宗有一项传统:用自己本命灵剑的同源之铁,铸一把小剑做成剑饰,赠给道侣。

剑饰可与灵剑遥相感知。剑修降妖除魔,常年行走在外,归还无期。思念亲人时弹剑而诉,远方的小剑也会铮然作响。

这么说,这具身体生前,可能是某位剑修的道侣。十几二十年过去,居然还没被放弃治疗装进棺材。不是有贤配,就是有大孝子。

陆然僵木着脸,忍耐着躯体复苏的酸痛,苦中作乐发现自己思维还挺跳脱。

过了一会,他积攒了些力气,坐直环顾四周身子,心里啧了一声:话说早了。自己居然还真的躺在一口白玉棺材里。

棺材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细密繁复的咒文上隐有流光。四壁上挂着一圈金色的铃铛,上面刻着佛陀法相和镇魂凝神的佛宗箴言。

朝外看去,白玉棺位于房屋中央,屋中四角均置有香炉,袅袅白烟中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白玉棺正上方是伞盖形藻井,其上刻着一只形象威严,张发怒目的守护神兽。神兽口衔灵珠,灵珠玲珑剔透,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芒。

陆然僵麻的面部仍做不出来太多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波澜不惊,高深莫测。

但实际上他已经快崩了。

作为器修,虽然丧失了部分记忆,但他还是迅速认出了屋内的法器:昆吾剑宗养心玉,临海佛寺招魂铃,长留药谷安息香,南疆妖森护灵兽。以及,终南太乙凝神珠。

仙门灵器,自优至劣,共分“玄,天,地,幽,凡”五个品级。每个等级之间,都存在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而玄级宝器,则完全是可遇不可求。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太乙仙宗山门石碑,蕴含浩渺幽水之灵,又被誉为【终南神玉】。

纵观屋内,均是涵养魂魄的上品灵器——仅这一件屋子,就相当于一个小门派几世收藏。

剑宗,佛寺,药谷,妖森,太乙——这是修仙界仙门百家中,最顶尖的五个宗派。也是仙盟的最初创立者。屋内这架势,分明是在举全修仙界之力,供养区区一人。

身体原主魂魄残损,靠着各种天灵珍宝勉强温养着魂体,残喘至今。直到重伤的灵魂终于无以为继,溃散于天地,肉身便被他这个孤魂野鬼占据——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果可以,陆然很想绝望捂脸。

死而复生,他确实很惊喜。但用谁的身体不好,非得在一个如此贵重的人身上还魂。仙盟不可能看不出身体易主——而除了名字,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谁!

陆然放弃思考,轻手轻脚地跨出玉棺。

然而还未等他站稳,便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剧烈摇晃。招魂铃混乱作响,铜炉叮铃桄榔摔倒在地上,凝神珠在护灵兽口中溜溜打转,岌岌可危。

屋外传来沉闷的巨大声响,像是黑云中的雷鸣,又像是千百个被封印在地底的巨魔擂鼓怒吼。陆然耳鸣目眩,踉跄着扶住玉棺才免于摔倒。

细瘦的手腕狠狠蹭到玉棺边缘,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陆然木着脸,努力将眼眶中的眼泪忍了下来。他不能显露痛苦的神色——有人过来了。

嘭的一声,门扉被撞开,有一束发佩剑的青年急破门而入。

余震还没平息,猛烈的摇晃却没对青年产生任何影响。他稳稳当当站在门口,正好和陆然四目相对。

地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青年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傻傻地看着陆然。

陆然也在注视着青年。五官精致,带着咄咄逼人的艳丽,扬起的眉眼,仿佛一把锋锐的宝剑映照着绚烂的阳光。

不知为何,,陆然总觉得青年的面容跟自己隐约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眉目温润柔和,青年则张扬如火,锋锐如刀。

陆然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只是眼角泛着一丝潮红的湿意。柔顺的长发披散,碎发垂落在瘦削苍白的下颌旁。在满屋废墟中,如同一捧脆弱纯洁的新雪。

但这副淡定从容的表情之下,实际上却满是极为跳脱的胡思乱想。

啊,这位难道就是自己孝顺的好大儿?他等下要是真的开口叫爹怎么办?他要答应吗?不好吧。两人相隔无言太尴尬了,要不自己还是主动套个话,不是,叙叙旧吧!

或许是他面无表情的脸太具有欺骗性。青年完全没有开口质询的意思。明艳张扬的脸上,只剩下呆滞和震惊。

然后,青年转身就跑,嘭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

陆然无语。

他该不会是去叫人了吧?自己只是脸有些僵而已,至于这么吓人吗?

青年应当是个剑修,几步就跑远了。陆然突然想起那枚剑饰,灵光一现,抬起手腕仔细观察。

剑饰往往和原剑形态相仿。陆然手上这枚剑饰,剑体通直,刃若霜雪,凛然有肃杀之气,剑格上刻上细密的卷云风雷。

陆然回忆着名剑谱上的名器形制,感觉自己脸上毫无情感起伏的淡定面具正在逐渐裂开。

【太熙五宗师】之一,顾疏泓的本命灵剑,【无复剑】。

神剑【无复】,天级神器。其主顾疏泓,百年一遇的天生剑骨,十几年前就已臻渡劫巅峰,被尊为【昆吾剑卿】。

他和其他四位惊才绝艳名震天下的大能,并称【太熙五宗师】。太熙年间,这五人就如同璀璨的旭日,照亮了浩渺无尽的仙途。

陆然麻了——这次他是真的做不出表情了。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棺材底。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些人以为自己重生了,其实是他上辈子死得还不够惨,被特意送回来再魂飞魄散一次。

他要怎么跟这位人间杀器解释,总不能招一招手:

“嗨,剑卿!你亲爱的道侣被我夺舍啦!”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氛围突然一凛。无形的威压展开,令人喘不上气。

有修为至高者往这里走过来了。

陆然内心有点崩溃。他记忆残损,想不起前世身份,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只居心叵测鸠占鹊巢强占剑卿道侣身体的邪祟。

不,辱邪祟了,邪祟编的故事可比他完整感人多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逆光之中,屋外寒霜之气弥散进室内。

霜雪。

陆然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也曾有一位来自极北之境的师姐。是冰原雪国的公主,湛蓝双瞳,肤若白雪,倾国倾城。淡金色的长发犹如流动的月光,一度引起中原仙盟轰动。

仙门百家多保守刻规,这世间肯招收异国人的宗派,那便只有……

“太乙!”

陆然脱口而出。

男子走入屋内,凛冽的寒气收敛了几分。

“太乙安好。”

一道仿佛冰裂玉碎的声音。

男子身着青色剑袍,如烟的鲛纱笼罩在外,流光暗转。容颜俊美深邃,剑眉星目,身上隐有兵戈金属冷然的气息。右侧宽大的袖子空空****。

陆然愣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只觉得天地一空,万物岑寂,世间唯两人相对而视。

这是……他的道侣。他的情之所寄,他的心之所向,他的魂之所往。纵使千山相隔,纵使万水向望,纵使魂飞魄散,纵使阴阳两绝,唯祈伴君身旁。

陆然微躬下身,捂住丝丝绞痛的心口。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眼角酸涩发红。

透过朦胧的泪光,陆然凝望着传说中的太熙宗师,昆吾剑卿顾疏泓冷俊的面容,艰难地开口:“你……”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陆然:“?”

“你既然醒了,就来签个字。”

陆然:“……”

他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拼命把即将落下的眼泪又眨了回去。

顾疏泓右臂藏在衣袖中,只用左手从袖中拿出一封玉简,示意陆然执起另一端。

陆然茫然地伸出手,捏住玉简。突然一道火光窜起,玉简在幽蓝色火焰中化为点点星光逸散而去。

陆然感觉仿佛身体里有一道锁链,随着渐渐消逝的灰烬,断裂了。

陆然明白了,这是身体原主和顾疏泓的婚简。玉简反写,就是和离文书。他用手指触碰,就算是签字了。

山盟海誓,金玉为约,一朝破裂,身体中残余的情感宛如呜咽的流水,尽数涌出。

陆然踉跄后退一步,努力控制翻涌的悲戚。剑卿则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漠然道:

“婚契已毁,从此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你可以走了。”

陆然脸色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备受崇敬的宗师,第一次感谢自己现僵硬的面部——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的咬牙切齿。

难怪顾疏泓要想法设法的为身体原主招魂。道门婚简上施有仙术秘法,刻在肌肤之上。结为道侣期间,如行负心忘情之事,便会受到咒术反噬,境界大跌。

而要解开婚契,要么一方肉身死亡。要么两人同时在场焚毁婚契。咒术作用在肌肤上,无论醒来后躯壳里的灵魂是谁,只要神智清醒,就能解除契约。

婚契的光屑渐渐消逝于虚空。陆然看着曾经两人情感最后的证明如烟云散去,僵然的脸下感慨万千。

顾疏鸿看起来也在思考着什么,淡漠的深眸笼上了一层薄雾,像是在透过陆然看向另一段遥远的记忆。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陆然望去,看见他手腕上挂着一柄青色的剑饰。剑体奇特,尖锐细长,泛着幽幽青色,剑格上刻着缱绻的凌霄花草和缠绵的并蒂莲纹。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之前出现的形容昳丽的青年站在门侧,直勾勾地瞪着陆然,握紧身侧佩剑,怨毒的眼神如有实质。

陆然理直气壮地,用毫无感情的眼睛回望着他。

顾疏泓清醒过来,左手攥紧剑饰。冷然的天光透过剑峰层层雾霭。逆光之中,传说中的昆吾剑卿的眼神晦明难辨别。

他低垂眼眸,仿佛多看陆然一眼都是折磨:

“离开剑宗,去你该去的地方,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剑卿转过身,嗓音沙哑:

“望我们此后余生,不复相见。”

他快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青年傲慢地昂起下巴,极尽嘲讽地瞥了一眼屋内的陆然,低声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世上早就没人记得你了!趁早给我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陆然虽然记忆缺损,但不代表他连怎么回怼骂人的话都忘了。

但他张不开口——面前的青年说着最凶狠的话,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张牙舞爪的青年骄横的表情下,隐含着一丝悲伤。

明明当时地震,他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看自己的。

鬼使神差,陆然听见自己轻声道:“别哭。”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永恒明亮的远星。

青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跟见了鬼一样看着陆然。好一会儿才蓦然惊醒一般,逃也似的逃出屋外,追上剑卿。

一个能在强烈的地震中来去自如的剑修,居然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走了没几步路,青年突然脚下一滑往地上摔去,狼狈地坐在雪地里,良久才重新站起身。

天边最后一缕光熄灭了。陆然在余晖中望着两人背影消失的地方。

重生,和离,冷淡的剑卿,骄横的青年……

不受控制的面部终于做出了今晚第一个表情——

陆然嘴角抽搐。

他之前怎么不知道昆吾剑宗的八卦居然如此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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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在晚霞燃烧殆尽的角落。

一道无形的结界,倏然破裂。碎痕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

无数魔物同时扬起怪诞丑恶的头颅,口中流着饥渴的涎水,黑气缭绕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上空。

仙魔大战后,这些被结界死死困在魔域二十年的亿万邪魔——终于在这个黄昏,再一次闻到了来自人族血肉的芳香。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重写了一遍。回头再看,之前写的真的好乱啊(捂脸)

现在其实也挺乱,感觉想放在第一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非常拥挤。等再写个几十万字回头再改,可能会写的更好。

另外,介绍一下这篇文:

如果能写完、写好的话,应该是一篇仙侠群像文,剧情为主,会比较长。魔就是邪恶,类似《指环王》里索大眼那种。主线就是修仙界和魔物的对抗,几个魔尊挨个打过去。不是升级流,可能算复仇流(?)

第一次写文,唯一的目标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写完√

(我已经发现了,我这是在给自己挖一个大坑,越到后面越难写,哭唧唧。铺垫部分太长了,但又不能不写。

起这个沙雕笔名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好希望有一个AI写作助手能直接帮我搞定铺垫部分,让我打开word就能直接写**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