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的时间,沈念秋都过得昏天黑地,忙得不可开交。

资产清点、员工过档、处理死者善后,这三件大事都有着千头万绪的细节,沈念秋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每天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死者家属天天坐在她这里不走,一有空闲就念叨“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抚恤金方面是不是再加点”,她还不能发火,顶多做下深呼吸,然后继续耐心细致地工作。

以前黄春平在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在干,顶着一切压力,不上交矛盾,不推卸责任,这时也一如既往,把排山倒海般涌到面前来的工作理得清楚明白,让下属做起事来尽量没有阻滞,工作推进的速度很快。

谭柏钧本来以为,接手了江南春这个烂摊子,又遇到出现工伤死亡事件的特殊时期,肯定会很忙,谁知过来坐了两天,却清闲得不得了。

他已经正式发布了对沈念秋的任命,酒店高层都知道这个空降来的年轻女子现在是董事长助理。从总店过来的三位中层骨干并不是很认可沈念秋,觉得自己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边疆小吏,不知怎么就会坐上一直空置的董事长助理这个位置,厚道一点的猜测她有后台,刻薄的已经在传她肯定爬上了谭柏钧的床。那三位都是三十多岁的老江湖,看着沈念秋那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总觉得她办事不牢靠,有什么问题都会直接跑去找老板汇报,一是叫叫苦,表表功劳与苦劳,二是在老板面前挑出这个新贵的错,杀杀她的气焰,如果能把她打下台,那就最好了。谭柏钧虽然了解江南春的大致情况,但对琐碎的细节并不清楚,听了他们的问题后就会打电话询问,每次沈念秋都会清楚地报出答案或者解决途径,让问题迎刃而解。这种情况持续两天,谭柏钧就烦了,让那三位有事情直接找沈念秋,然后一甩手,回总店去了。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黄总那么清闲了。”谭柏钧有些感慨,“以小沈的能力和性格,我这个董事长的位置她都能坐,绝不会比我差。”赵定远惊讶地看着他,“从来没听你对谁有过这么高的评价。”“是真的。”谭柏钧感叹,“如果她是男人,只怕早就开创自己的事业了。我们这次的收购可真是一举两得,实在太值了。”“是啊。”赵定远哈哈笑道,“她厉害,你更厉害啊,眼疾手快,马上就提她做你的助理。这叫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高职高薪,再加上帅哥老板,不信拴不住她。”谭柏钧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脸上仍然淡淡的,“你说得对,酒店业本来就人才奇缺,像她这样的人更如凤毛麟角,我们得把她拴牢了,让别人挖不走。”“正是。”赵定远也认真起来,“如果让我们的对手把她挖过去,对我们固然是很大损失,而对手更是如虎添翼,这一进一退,距离可就大了。我们现在刚刚开始发展,收购江南春是迈出去的第一步,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次收购看来是成功的。”谭柏钧沉思着说,“别的机会我们也不能放过,自营店要有,还可以发展加盟店,这些战略都需要优秀的高级人才来实施,既要有能力,又不能有野心,对公司忠诚,对工作尽职尽责。这种人非常难找,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从酒店开业直到现在都没发现,直到收购江南春,才总算找到一个。”“是啊。小沈不但优秀,而且很年轻,还有巨大潜力。”赵定远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就这么两天,公司里就有谣言了,说小沈是你的那啥。”“这种流言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酒店进一个女性高管,就会有类似谣传。”谭柏钧冷冷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些谣言传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消失了。”赵定远耸了耸肩,知道他讨厌这类话题,便不再多说,转而与他讨论起工作来。

经过一个星期的艰苦努力,资产清点完毕,大部分员工都安排就绪,王淑芹也在工伤抚恤协议上签了字,并同意将死者火化。

既然大事已定,沈念秋便不在小事上克扣。她征得谭柏钧的同意,从总店调来两辆大客车,并通知原江南春的员工,愿意送朱力最后一程的都可以去,算公假,不扣工资。

朱力是员工食堂的厨工,员工们基本上都与他熟识,这时就有不少人表示要去,两辆大客车挤得满满当当,让死者家属感到了极大安慰。

沈念秋开着自己的车走在前面,直奔郊外的火葬场。

等下了车才知道,死者的这几个亲属光顾着要钱了,连骨灰盒都没买,香烛纸钱鞭炮什么的也通通没管,这时便要这要那,除了买东西,还提出要设灵堂,而且要最好的那一款,这么搞下来既花钱又耗时间,只怕弄到晚上也烧不了。那些人贪心,想尽量多占点小便宜,却又不敢直接跟沈念秋说,便找到保洁的李大姐,哭天抹泪地让她去讲。

沈念秋阴沉着脸,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不远处那个看上去一脸悲伤的年轻女人,冷冷地说:“丧葬费我们已经给过了,今天派车送你们来,还有那么多员工陪着,已经很厚道了,你们不能得寸进尺。”王淑芹低着头不敢看她,其他家属也四散着站在旁边,假装没听见。酒店里的员工默然不语,似乎对这种突**况感到很茫然。

李大姐的年纪比较大,这时便作好作歹地劝解。沈念秋恼怒地说:“朱力放的这把火搞掉酒店一百多万,他们还嫌不够吗?最后逼得黄总只能把酒店卖了,这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做人不能太不讲道理,我们做得够好了,你随便出去讲给谁听,看别人会说是我们不对还是他们不对。”“是是,沈总,当然是你对。”李大姐好声好气地笑,“可朱力毕竟已经走了,他们孤儿寡母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宽容了吧,这点东西也花不了多少钱嘛。”沈念秋气得要命,可如果死者放在这里迟迟不烧也麻烦,就怕他们又听了谁的煽动,弄出什么抬死人去市政府喊冤之类的闹剧出来。她长出口气,声音放缓了,“那好吧,控制在一千块以内,叫吴主任跟你一起去办,记得让他们开发票。”李大姐如释重负,连忙拉着王淑芹去买骨灰盒,又让吴瑞弘带着王淑芹的哥哥去买香烛纸钱鞭炮等一应物品。

这时有个员工轻声嘀咕,“真是牺牲他一个,幸福全家人,这买卖太划算了。”院子里很安静,他说的话虽然轻,那些亲属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朱力在酒店里的工资一年不到一万块,就算不吃不喝不用,工作五十年也挣不到五十万,这是谁都清楚的。除了王淑芹一家外,跟来的那些人都不是朱力的直系亲属,只是帮着过来要钱的,既然现在钱已到手,他们就不关心怎么烧死人了,只惦记着回去分赃,因此现在都一声不吭,连劝慰王淑芹的人都没有,反而是酒店的这些同事还上去安慰几句。

他们在屋里选骨灰盒,其他人也都躲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只有沈念秋不愿意再与那些人接近,独自站在院子中间。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大衣下摆,她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仿佛冰冷的雕像,有种特别的威严,让人感到敬畏。

李淑芹本来还想买最贵的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那款骨灰盒,李大姐连哄带吓,才让她改了主意,又折腾半天,才买了一款八百多的,外观雕刻得相当精美,并不寒酸。

沈念秋懒得理会他们,随便他们进进出出地闹腾。直到人都出来了,她才冷淡地问:“弄好了?”“都买了。”吴瑞弘点头,有些胆怯地说,“超支了,总共花了一千两百多。”沈念秋哼了一声,紧皱着眉看向王淑芹,“现在行了吧?快去签字。”王淑芹知道已经把她惹火了,也清楚这个女孩一旦横起来是个不怕死的主,也就不敢再搞什么花样,乖乖地在同意火化的单子上签了字。

火葬场验看了死者亲属出示的相关证明,便安排着把遗体运到炉子旁,对他们说:“你们来看一下,是不是他本人。”王淑芹忽然崩溃,软倒在地,放声大哭。

被这种悲怆的气氛感染,那些亲属中的女人也都哭了起来,酒店里的员工很多都是年轻孩子,天真无邪,这时也红了眼圈,有几个女孩子更是掉下了眼泪。李大姐一边拉王淑芹起来一边陪着落泪,劝了半天也没效果。王淑芹大概现在才回过味来,是真正地伤心了,哭得歇斯底里,几欲昏厥。

火葬场的员工等了半天,见他们没人去,有点不耐烦了。沈念秋本来站在一边看着,见工作人员来催了一次又一次,便绕过那群哭成一团的亲属,大步走到火化炉旁,沉稳地说:“我是死者的领导。”“好,你看也一样。”工作人员把裹着遗体的白布拉开让她看。

朱力是被烧死的,脸上的皮完全被揭掉,活着的时候就惨不忍睹,现在已经死了一周,更加不好看。沈念秋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那人便开动机器,将死者送进炉中。

沈念秋默默地站在炉边,看着白布裹着的遗体被送进去,里面的火焰轰地腾起,包住死者,炉门随即关闭,这才长吁一口气。朱力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程是她送走的,也算对得起他了吧。

她返身走出来,和言悦色地对李大姐说:“你陪他们到休息室去等吧。吴主任,你安排人去放鞭炮,把香烛纸钱都烧了,送朱力好好上路。要回去的员工都上车吧,我们先开一辆车回去,另一辆车送家属。如果还想在这里陪着他们说话的,也可以留下,跟下一辆车回酒店。吴主任,你安排一下。”吴瑞弘答应一声,马上去分派人手。李大姐和其他几个同事把王淑芹他们连劝带架地弄到休息室里去。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沈念秋忽然觉得浑身发软,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一股浊气死死缠绕,浑身都不舒服。她不想再站着,也忘了爱干净的习性,直接坐到院子中的花坛边沿,看着眼前的水泥地发呆。

似乎过了很久,手机响了起来,她回过神,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电话,“喂。”谭柏钧听出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不由得一惊,“怎么了?不顺利?”“嗯,他们又提出很多要求,买这买那,还要设灵堂,而且要最贵的那种。我很生气,对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都拒绝了,大概那些员工都觉得我很冷血吧。我想想反正衣服都做了,也不在乎多钉两颗扣子,而且不想节外生枝,像骨灰盒、香烛纸钱鞭炮什么的就答应给他们买了,花了一千多块。”沈念秋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话的声音都很微弱,“已经火化了,我亲眼看着烧的。”“辛苦了。”能让一个斗士筋疲力尽,谭柏钧完全可以想象事情的艰难。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亲切,关心地问,“你还能开车吗?”沈念秋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蒙住眼睛,感觉稍稍好了一些,“还可以,我歇一会儿就行。”“回来你就直接到总店,我已经叫厨房给你炖了汤。”谭柏钧温和地说,“明天给你一天假,好好在家休息。”“好。”沈念秋答应着,无力地挂上电话。她茫然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去跟吴瑞弘打个招呼,然后开车回城。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后灰飞烟灭,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虽然这人曾经带给她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在火焰腾起的一刹那,她忽然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一生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