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却也能听个大概,那边沉默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安。沈念秋放下手机,抬头看着他们,脸上已没有笑容,口气也变得有点冷,“王淑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王淑芹低着头不吭声。

“浇汽油?自焚?你还真想得出来。朱力刚刚才去世,烧得那么严重,在医院里那么痛苦,你是亲眼见到的,这时怎么还要走这条路?还抱着孩子一起烧,你有人性吗?”沈念秋越说越怒,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真想死,不用搞这么复杂,离这儿不远就是立交桥,你从上面跳下去,保证活不了。我陪你一起跳,大家一块死,这下你就解恨了吧?”王淑芹一动也不动。她哥哥出来打圆场,“沈总,你别生气,我妹妹也是一时心急,害怕你们酒店卖出去,就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了,这才心一横,想走绝路。”“谁跟你们说不管了?我吗?黄总吗?谭总吗?”沈念秋质问,“你们应该有起码的常识,酒店是有领导的,谁的话算数,谁的话只是谣言,难道你们都分辨不出?自焚?想威胁谁?我告诉你,王淑芹,就算你把你自己和孩子一起烧伤了,别人都没有责任,医药费是要你们自己出的,如果烧死了,也没人会给你家人抚恤金,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她说得很冷,却也是事实,王家三人仿佛现在才想明白,越来越焦急不安。王淑芹的哥哥很诚恳地说:“沈总,我妹妹真没有想要威胁你的意思,她就是一时想不开,这才冲动了。我和我爸都已经骂过她,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他父亲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刚才就狠狠骂过她,简直糊涂,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孩子怎么办?说得不好听点,就算烧死了小的,还有个大的呢?怎么办?谁养?”王淑芹这才低低地说:“沈总,我确实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我就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一个女人,又没工作,怎么养得活两个孩子?”“那就把孩子留下,我来养。”沈念秋冷冷地看着她,“我保证把你女儿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把她养大,供她读书,让她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王家的三个人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沈总,你还没结婚,怎么能带个孩子在身边?那要耽误你的,我们不能这么做。”“哦,既然想通了,那就好。”沈念秋见他们开始讲道理了,这才不再板脸,声音放温和了些,“抚恤金的事我们会按国家政策办,一定会给,你们就放心吧。现在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十点半,你们到我办公室来。你们如果有律师,可以通知过来,我们的律师也会来,大家坐下来正正式式地谈,最后要签合同,还要去劳动保障局,请他们在我们签的合同上盖章见证。所以,你们用不着这么不放心。”那三人听她说得在情在理,似乎妥妥当当,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对她的话挑不出毛病,却总是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王淑芹才怯怯地说:“沈总,你能不能给我写个字据,保证会给我们抚恤金?我没有文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家里的男人也死了,两个女儿这么小,你现在是说要给,可是如果明天变卦了,我们也没办法啊。再说,这个酒店都卖了,你要是一走,我们又找谁去?”沈念秋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是没资格给你写什么字据的,我不是酒店的法人,也没有酒店法人出具的授权委托书,就算我写给你,那也是废纸一张,没有法律效力的。朱力住了这么些日子的院,公司花了将近五十万,这你们是知道的。这场火灾事故完全是朱力引起的,如果他没有违反规章制度,在岗位上抽烟,根本就不会出这种事,当时朱力在病床上接受消防队调查时亲口说的,你们也都听到了,对吧?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一直在负责,从来没跟医生说过不救。做人要讲良心,不要太自私,你们扪心自问,公司有亏待过你们吗?这家酒店有一年多没做什么生意,一直在亏损,但从来没拖欠过员工工资,这你们应该知道,朱力每个月都按时寄钱回家的吧?现在酒店是卖了,但我不会走,仍然是这里的副总。我说过会给你们抚恤金,你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那么,你们是不是打算就在我这里坐到明天?”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沉默的四个人都没注意到门外一直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是本市著名的律师安强,也是天使花园酒店的法律顾问。

他赶到江南春,刚走到沈念秋办公室门口,便听到里面有人拍桌子,接着一个女子厉声斥责死者家属,要她去跳立交桥。律师本来一边走一边在和谭柏钧通话,闻言吓了一跳,就没进去,想看看事态发展,然后就听到那位年轻女子剽悍地提出要和死者家属一起死,好让她解恨。律师从来没见过这么谈抚恤问题的,通常他们都对死者家属好言好语,即使是虚伪的,也不会说什么过激的话,基本上就是欺哄瞒骗,只要诱导死者家属在赔偿合同上签了字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副总会如此疾言厉色,却效果奇佳,让本来打算把事情闹大的那三个人哑口无言,到最后只得自己承认不对。

安强对这位没见过面的女性高管有些好奇,便没进去,也没挂电话,反而将手机对着办公室门口,让谭柏钧也听一听他们的谈话。这里非常安静,房间里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出来,通过他的手机传到远方,谭柏钧坐在自己温暖的家里,通过电话全程听完了现场直播。

等到里面的谈话告一段落,门外的安强才悄然走开,退到楼梯转角,将手机放到耳朵上,轻声笑道:“谭总,这位沈总很厉害啊,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很多男人都做不到她这么强硬,同时又把分寸把握得这么好。你从哪里找到的?绝对是个人才。我看你不用担心了,其实我都没必要再进去,她完全能摆平的。”沈念秋气势如虹,应对自如,那位名律师固然对她刮目相看,谭柏钧也赞赏地点头,“也好,那你回家休息吧,明天再到酒店去参加谈判。大冷的天,让你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辛苦了。”“也不算很冷。那我就走了,明天上午十点我会到酒店来。”那位律师笑着说完,便将手机放进口袋,悄然退下楼,驾车离去。

夜已深,傍晚的雨夹雪已经变成大雪,密集的雪花在空气中飞舞,整个酒店都陷入沉睡中,只有大门亮着灯,却空无一人,除此之外,就只有沈念秋办公室的窗户还透着灯光。其实酒店有不少庭园灯,以便顾客晚上回来时能看清路,可现在酒店几乎没有客人,开灯只会增加经营费用,也就是增加亏损,所以江南春已经有很长时间在晚上不开灯了。

沈念秋枯坐了几乎半个小时,等着他们说话,可对面的三个人都不吭声,房间里只有墙上的石英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更渲染出冬夜的寂静与寒冷。

看了看时间,沈念秋很温和地说:“你们还是去休息吧,这些天在医院里照顾朱力,都辛苦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自己,多多保重。无论如何,还是要多为孩子想想。”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三位也确实累得撑不住了,于是只得听她的话,起身默默地离开,回到酒店为他们安排的房间睡觉。

沈念秋疲惫不堪,几乎没力气开车回家,可现在除了值班的保安外,所有员工都已经休息,她没有钥匙去开客房,现在也只能回去。她套上大衣,关了灯,走出办公室,借着大门口的灯光慢慢走向停车场。

寒风凛冽如刀,直扑上她的脸,让她精神一振,睡意全消。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白雪,天上的雪花更是纷纷扬扬,落到她的头上、身上,她静静地走过夜色,上了孤零零停在空地上的车,慢慢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