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程奕在桌上喝得找不着北,但最后真喝倒的,是孟绮和市场部经理。

程奕一点问题也没有,从开头清醒到最后。

散了饭局,他就住在这酒店,也不需人送,在电梯口还和穆彦互拍肩膀,俨然一见如故。

苏雯把我拉在身边,说她喝多了,让我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穆彦看了看我,点点头。

苏雯走路都有些虚浮,看上去已醉了七八分,一直说着“不行了,真喝得我不行了……”

然而车刚开出去,我把滑下的车窗升起,免得她酒后着凉,她却清醒地说了句,“别关窗,开着我透透气。”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

她满脸绯红,很像个喝醉的人,但从包里摸烟、点烟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我瞅着她脸色,心里打鼓,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不满,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她深深吸了口烟,“到底是穆总带出来的人,看得出你对营销部很有感情。”

我只好说,“待了一年多嘛,感情还是有的。”

她点点头,“第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影响总是很大,你很幸运,安澜。”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

“在行政部委不委屈?”

“怎么会啊!”我干笑,心里惊了下,车里昏暗,也看不出她是什么神色。苏雯没说话,直到烟抽完,才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行政部的人,说话做事和在销售部的时候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像今晚这种场合,大家都在相互看着。”苏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夹在上上下下之间,自己要不偏不倚,不要搅到不该你搅和的事情里去。”

“知道了。”我咬着唇,听出了弦外之音。

苏雯这是提点,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为行政部主管,对营销系统的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回想刚才饭局上的言谈举动,我隐约明白了苏雯的不悦——她屡屡给我暗示,我没有看见,穆彦一出声,我就听话地向程奕敬酒——这些看在苏雯眼里,已是恼火;当我被称作穆彦的爱将,自己也默认下来,如果程奕多了心思,由我的态度,联想到我顶头上司的立场,这让她怎能不火冒三丈。

她那句“连安澜一起罚”,已是很明白的警告了。

现在逐一回想,全都明白了,可在当时我就像只嗅觉失灵的猫,什么也觉察不到。

迟钝成这样,早晚笨死好了。

懊恼地理着这一团乱麻,我头都大了,还不能让苏雯看出不耐,只好闷头开车。

苏雯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行政部的同事对她常有微词,另一个主管在行政部已熬了两年多,勤勉踏实,却迟迟不给升职,都说是苏雯忌惮下属,一直打压的缘故。

她才不过三十岁,离更年期还早,行事待人却很有更年期女性的特征。

抛开这些来说,她做事周密仔细,高度敬业,工作起来很拼命,做了多年行政工作的人,身上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总是神经紧绷,格外敏感实际。

有时看着她,我就想,再过七八年,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回想穆彦在车上的话,心里的浪头强烈涌动,潮水拼命把我往穆彦那边推,有个声音在说,回去吧,回去不会比像现在这样耗下去更坏,至少那是我最初的目标。

“安澜。”苏雯突然叫我名字,语气和缓了些,“还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话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名义上是行政部职员,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也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连苏雯也对她格外客气。

“叶姐怎么突然说辞就辞?”

“她怀孕了。”

“啊?”

我被一个个意外消息弄得脑筋转不动了。

苏雯叹口气,“叶静看着年轻,其实比我只小一岁。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后来又掉了一次。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拿到化验报告单就来辞职了,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我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的样子,有点心酸。

“我是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你想,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老板还能耐心等你回来吗?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你还小,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些话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我有点儿感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你考虑一下,希望能尽快把叶静的工作接起来。”

纪总的秘书?

我?

这不是太夸张了么,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急甩方向盘,差点在刚才路口开错道,实在是被这话惊得眼都直了。

“安澜?”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是,我是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成熟女性的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永远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传奇的纪远尧身后,我一个毛手毛脚的生手怎么能够……何况我从没想过做文秘,对这工作毫无兴趣。

一天之内,所有事都落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虽然哪一桩都不是坏事,同时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扁。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我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公司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那边也推荐了人给纪总。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我深吸口气,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一眼,“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成了两边争着要的抢手货……就因为我是万金油?上过一线,干过打杂,几经折腾还安分守己?

这让我啼笑皆非。

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我好像影影绰绰记起穆彦说过的一些话,却又想不分明,大概是什么时候,他说过——“凡是你付出过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总有一天它会给你回报。”

想不透,我真是不聪明,太不聪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对着家中雪白墙壁,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我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翻到一半却又气馁——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终于翻到手机,我愣了会儿,颓然丢开。

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威震天嗷呜一声,被我突然坐起,从膝盖掀翻下去。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