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我去了36层,整个办公区除了格外平静,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营销系统的三个部门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碌,迎面过来的人照常一脸灿笑。这里的氛围,和35层是截然不同的——保持专业态度,不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是穆彦对每个下属的基本要求。尽管人人都很清楚,即将有一场大风浪袭来,但这依然是一艘平稳坚固的舰只,不为所动地向前航行。

穆彦的办公室空着,不知人去了哪里,看来已忘了早上叫我来找他的事。

穆彦的助理却拉住我,抱怨行政部这边一些不着痛痒的琐事。

我随口敷衍,站在助理的办公桌旁,隔一道玻璃墙和巴西乔木排成的绿植屏风,看向后面的营销总监办公室,看见百叶窗拉起来一半,空落落的转椅朝向一侧,桌面堆积如山,将那个小相框挤到桌子边沿。

助理的小小格子间,是个舒服的角落,能照见上午的阳光,能俯瞰窗外的夜色。

这曾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

一年多前,就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我接受穆彦的面试。

那时候的穆彦,比现在还要锐气凌人。

我应聘的是企划专员,虽然是应届毕业生,凭着学业成绩和在4A广告公司的实习经历却让人事部门开了绿灯,一路笔试、面试都很顺利。

到了最后一关,却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难。

穆彦毫不掩饰对新人的看低,直言说,他不喜欢经验为零的应届毕业生,要想进入他的营销团队,得从最基础的助理到第一线的销售,一步步做起。

别人以为我是向往这公司金光闪闪的名头,宁可放弃自己的专业,宁可起点低,也非要削尖脑袋挤进去。但我自己知道,很大程度是因为赌了一口气。

那时穆彦对我的成绩和实习资历,给了四个字的评价:纸上谈兵。

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开始做穆彦的助理。

一做就是半年,既是秘书也是打杂,七零八落的杂事做了一筐。

他加班到凌晨三四点,我也跟着加班到三四点;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彻底失去周末。

日志簿每天总是记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上层层叠叠的即时贴,手机24小时开机,不是工作狂也被硬逼成工作狂,那时每天上班像打了鸡血,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也毫无怨言。

想起曾经伏在这张办公桌上一闪神就睡着,不觉失笑。

在这里的工作持续了半年,我被穆彦不置可否地调去销售部。

那是最挣扎的半年,从一开始信心满满,风生水起,到后来的狼狈不堪,几次动了辞职的念头,只为一股不肯认输的犟气坚持下来,最终还是自己承认了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错误。

原本是要辞职的,穆彦却给了我一个调去行政部的选择。

究竟是为什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为什么愿意调去做毫无兴趣的行政工作,我已经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想,总之是留在了公司,做着平平常常的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后小小的升了一级做行政主管。而我从前的竞争对手孟绮,就快要升到销售部副经理了。

方云晓安慰我说,你这是稳打稳扎,一步步走自己的路。

但我明白,这只是安慰失败者的一种阿Q胜利法。

中午约了方云晓,在公司对面楼下的云南菜餐馆吃饭。

方云晓一来就迫不及待和我分享甜蜜新鲜的同居生活,blabla讲个不停。

我闷头扒一份菠萝鸡肉饭,抬头喝水,隔着玻璃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修长人影走过,是穆彦吗……我勺子里的菠萝饭粒掉在桌上,目光追逐过去,才发现看错了。

阳光下那个男子很像他,也有长腿宽肩,但不及他挺拔潇洒。

方云晓敲桌子,“走什么神?”

我咽下一口冰红茶,“没什么,看错人了。”

方云晓皱眉,“你今天一直不在状态。”

我叹口气,把总部空降天外飞仙的消息转播给她,她愣了两秒问,穆彦岂不是被摆了一道大大的乌龙?我点头,她立刻爆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邻座的人都看我们。

方云晓乐不可支,“我早说了吧,别看姓穆的不可一世,总有一天跌得鼻青脸肿。”

“早呢,谁鼻青脸肿还真不好说。”我闷闷吸了一大口冰茶。

“还帮他说话,吃亏不长记性是吧,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猪油蒙心……”

“说什么呢!”我恼羞成怒。

她被我吼了回去。

“工作归工作,谁像你一天到晚爱情至上。”我义正辞严驳斥她。

方云晓不搭话,勾下头去吸冰茶。

我不再提穆彦,不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共鸣。

闷闷吃完了饭,在餐厅门口分手,方云晓终于还是问了句,“你还喜欢那个穆彦?”

“没有。”我矢口否认。

方云晓斜着眼睛看我。

我把墨镜扣在脸上,望了望天,“放心,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第二次跟头。”

离上班还有点时间,我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碰见人事部那几个正聚在茶几旁低声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同时缄口,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我也笑笑,随口搭讪几句,倒好咖啡离开。

这群女人真八卦。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做过穆彦的助理,是从营销部出来的人,脸上就像打上了穆氏徽记,可笑的是,人家却压根没把我当成他团队的一员。

回到电脑前,我一边灌咖啡提神,一边上网看娱乐八卦,看来看去,心不在焉,天涯上一帮粉丝为了某女星是不是小三的问题还在吵架。

我无聊地关了网页,决定去爬楼梯消食减肥。

这栋楼是公司自有物业,35、36两层内部打通做办公区,大厅中央修了个设计感十足的钢架玻璃旋梯,原本的消防楼梯也就没人走了,正好午休时用来运动减肥。

我下到30层,一口气爬了上来,累得够呛。

还差一层,平时都只到35层,今天索性爬到顶吧。

我默念着每上一级台阶能燃烧的卡路里,咬牙坚持。

却不经意瞥见,两层楼道之间,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没有锁。

这楼每两层之间都有个小天台,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把35、36楼道间小天台的门锁上了。

这门是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连锁也不知去向。

想到行政部职责所在,应该检查一下,我也没多想,随手就推开了门。

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眯起眼睛,在光晕里看见了穆彦。

这个人难道无处不在吗。

我愣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出声叫他。

他完全没觉察有人推开了门,一个人靠在天台栏杆后,动也不动地站着。

正午阳光照着那雪白衬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靠着栏杆,手里夹了支烟,面朝天台外漂浮着薄薄云絮的灰蓝天空,低头看着远近起伏的水泥森林,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丝。

栏杆旁有一只咖啡杯,烟灰就漫不经心弹在杯子里。

烟只燃了一半,烟灰长长还未坠下,很久都没有吸一口。

以往极少见他抽烟,在我印象里,他反感别人抽烟。

眼前这背影,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知会被人发现,才能如此无所顾忌,把落寞无遮无挡地暴露在身后。也许这天台,是他自以为的隐秘角落。

早上电梯里遇见,他还神采飞扬,几个小时后的背影,却如此寥落孤单。

我呆呆看了他许久,带上门,轻手轻脚下楼。

回到办公桌前,心里怦怦乱跳,自觉偷窥到天大的秘密。

眼前仿佛还停留着一片白,他的衬衣映着阳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我不懂。

分明一切无可挑剔,营销部门业绩骄人,从未听说高层对穆彦有任何不满……为什么会发生毫无理由的打压?是因为穆彦做错了什么,还是高层另有深意?

以他的桀骜,会不会一怒辞职,离开公司?

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阵没头没脑的慌。

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一下午做事总不能集中精神,不知不觉忙到三点,桌上内线不停地响,我莫名烦躁,接起电话声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喂?”

那边静了一下,传来平稳语声,“我是穆彦。”

我不由“啊”的一声。

他敏感反问,“怎么?”

“哦,我……上午例会后来过你办公室,你出去了。”我尴尬地遮掩过去。

他嗯了声,没说上午找我什么事,却问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我告诉他酒店和接机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楼里预留了包厢,具体哪些人参与饭局,看他的意思。

电话里,穆彦似乎笑了下,这种漫不经心的笑声,我再熟悉不过。

“既然是接风,该到的都要到,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人。”

“你亲自去?”我脱口而出,问得很蠢,舌头又比大脑反应快半拍。

“这就亲自了,我吃饭要不要亲自?”他揶揄我,语声如常,俨然毫无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