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你等我

花溶在黑夜里发狂般往前跑,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连续两箭,马腿一闪,惨叫着扑倒在地.原来后面的追兵见距离越来越远,再也顾不得,就连续射箭,射人先射马.马惨叫一声,前腿一跪倒在地上.花溶抱着孩子,一翻身,重重地被跌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她仰身躺下来,孩子摔在她怀里,疼得哇哇大哭.

她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尽管浑身如散架一般,可还是支撑着,情知自己一倒下,儿子就保不住了.她抱着儿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刚跑出两步,一柄大刀已经砍来,从正面直劈小虎头的脑袋.

她低头护着儿子,刀锋擦着她的面容,一股热血溅开,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得儿子惊恐的呼喊:“妈妈……妈妈……”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即将遭到的可怕的噩运,不停地呼喊,哭得声音嘶哑.

又是一刀砍来,花溶已经无力逃跑,只紧紧搂着儿子,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身,让自己的背心接下这一刀……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她听得那么清晰的呼喊:“十七姐……”,然后,有人以身护住自己,背心的压力骤然减轻.她狂喜,脚步踉跄,几乎要再次跌倒在地,却被一只大手拉进怀里,那么安心,那么安全:“十七姐,我回来了……”

岳鹏举挥舞了长枪,见人就杀,见人就砍,很快,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杀杀杀,直到空气里一片寂静,惨呼,哀嚎,惊叫……统统不见了,只有空气里的血腥味在四周流淌.

“十七姐……”

“阿爹,阿爹……妈妈,妈妈……”

“鹏举……”

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虎头被父亲搂得喘不过气来,却咯咯地笑起来:“阿爹……打坏人……有坏人……”

明明心里惶恐到极点,花溶却忍不住开心,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这一刻,心里想的是,生也好,死也罢,又算得了什么?

亲兵马超走过来,低声说:“岳相公,贼人都杀了,尸体也扔到一边了.这些人都很面生,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岳鹏举点点头,抱着儿子,紧紧拉住妻子的手,沉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是.”

众人退后几里地,在一个破庙的最里间生了一堆火.见了妻儿,岳鹏举暂时改变主意,不再着急往家里赶了.

手上湿嗲嗲的,岳鹏举借着火光才看到妻子左脸上的鲜血,一道刀锋划过的痕迹,披头散发,浑身都是泥土尘埃.花溶却浑然不知,和丈夫骤然相逢的喜悦令她彻底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疼楚,儿子又是安然无恙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愉悦?

岳鹏举侧身替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尘埃,心疼欲裂:“十七姐,你受伤了……”

花溶嫣然一笑,轻轻抚摸他擦拭自己面颊的手,柔声说:“不疼,不严重,我都没感觉到……”

岳鹏举替她擦拭了伤口,一名亲兵递过来纱布和膏药,岳鹏举替她擦拭包扎好,心如刀割.自己英雄一生,不料妻儿却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

亲兵生火热了点干粮,烧了点水,众人又渴又饿,胡乱吃了点东西,岳鹏举下令众人在外面另生一堆火打地铺歇息,自己和妻子围坐在火堆边,看着逐渐黯淡的火堆.

小虎头经历了这半夜的惊吓,却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在父亲怀里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花溶靠在他肩头,毫无睡意,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鹏举,是‘他’,是‘他’杀我们!‘他’先要杀了儿子,再杀你.”

“我知道是‘他’.”

“我最初还以为是四太子……”

“不,绝不是四太子!”岳鹏举十分肯定,“四太子此人骄傲自负,他要的就是我死在‘他’手里,也算是给其他抗金主战的将领一个威慑,以告诫他们,自己可以主宰‘他’,向‘他’下令.四太子绝不会亲自下手来杀我们.”

他对金兀术的了解,也如同金兀术对他一样.敌人彼此都了解敌人,却从不能理解“君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的“仁君”,往往比敌人更加可怕千倍万倍.

花溶再也忍不住,依偎在丈夫怀里,泪流满面,哽咽着:“鹏举,我们夫妻当初一腔热血,抗击金兵,不料竟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十七姐,都怪我.当初在东林寺隐居时,就该彻底远走高飞.我死不足惜,可是,你们母子又该怎么办?”

花溶听丈夫沉痛的声音,更是悲从中来,鹏举一生血战沙场,生平从未做过亏心事,原是一腔热血,收复山河,驱逐外侮,但天不假年,英杰如此,才到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二人相拥落泪,半晌,岳鹏举先镇定下来,将妻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十七姐,‘他’既然下了杀手,只怕连流放都不可能,他必然要我们的性命.你先走,能走一个算一个……”

花溶泪如雨下:“不!你回来了,我就不走了.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他语声温柔:“十七姐,你听我一次,这一次,你一定要先走.”

她悲声痛哭:“鹏举,你若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岳鹏举强行压抑住心里的巨大痛苦,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十七姐,能走一个算一个.你们走了,我才无后顾之忧.我们一家三口在临安,那是必死无疑.你和虎头若先离开,我尚且还有一线生路……”

“你能有什么生路?只要张弦他们被关押,你就决不会走.鹏举,我知道,你就不要再骗我了……”

岳鹏举轻轻搂着她的肩:“十七姐,天无绝人之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我们先得保证儿子不受到伤害……”

花溶听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迟疑一下,终究不愿儿子也遭遇不可测的悲剧.泪眼朦胧地低问:“这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去?”

这个问题,岳鹏举一路上不知想过多少次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亡者能去哪里?东林寺的鲁达,自然逃不过朝廷的搜捕范围,他那里不但不安全,还会牵连于他.而另一绝对值得信任之人便是秦大王.而他的海域,也是朝廷势力达不到的地方.

“十七姐,你去找秦大王.”

她心里一震,条件反射一般摇头:“不,不行!”

岳鹏举的大手轻轻抚摸在妻子的头发上:“十七姐,你听我说.‘他’自海上逃亡后被吓破了胆,这一生想必都不敢再回海上,天下之大,我不敢说就秦大王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但他那里却绝对是唯一真正安全的.”

花溶何尝不知?可是,临安距离最近的海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自己这一去一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鹏举,他又是否能等到自己返回的那一天?

他语气坚决:“十七姐,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

花溶也慢慢镇定下来,一字一句说:“鹏举,我答应你.可是,送走了儿子,我会马上赶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岳鹏举至此已经无话可说,妻子的性子他清楚,若是拒绝,她必然不肯走,便点点头,微笑着说:“十七姐,我一定等着你.但事不宜迟,你必须马上就走.”

“这……”

“他下毒手未遂,一定不肯善罢甘休.为防不测,你必须马上走.”

“可是你怎么办?”

“你放心.‘他’要杀我,就还得再替我网罗像样的罪名,不可能我一回临安,立刻就杀我.如猫捉老鼠,必然还会有一番戏耍,否则,当初也不会派我去楚州.他向来标榜不好女色却荒淫无道,标榜仁德却滥杀无辜.他为显示他的仁孝和皇恩浩荡,不到最后关头,就不会图穷匕见,否则,今夜便不会派人暗杀你们,而是公开捉拿你们.‘他’急于杀虎头,无非是逼迫我,我回了临安,‘他’暂时就不会太过追究你们母子的下落.”

花溶到此时,完全是六神无主,只得听从丈夫的安排.岳鹏举唤来两名最信任的亲兵,对马超低声嘱咐几句,又取出一封银子:“你们务必护送夫人平安到达.”

“是.”

这时马超已经背好了小虎头,为怕他半夜啼哭,花溶还不得不狠心在他嘴巴上蒙了一块布当口罩.准备停当,两名亲兵上马先出去,花溶拉着丈夫的手,泪如雨下,忽然反悔:“鹏举,我不走,我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岳鹏举也掉下泪来:“十七姐,我答应你,一定活着等你回来.你放心吧.”

二人久久相拥,良久,岳鹏举推开她,一狠心:“十七姐,快走.”

“不,叫马超他们将虎头送去找秦大王就行了……”

“他们根本找不到人.十七姐,你必须亲自前去……”

花溶还要挣扎,已被他抱起放在马背上,岳鹏举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马就冲了出去.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浮现一片鱼肚白,花溶在马上擦干眼泪,回头,只见丈夫已经模糊的身影还在远远地挥手,叫她放心.

“鹏举,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不再哭泣,擦干眼泪就去追前面的马超,愤怒和寒风一样在清晨里滋生蔓延:赵德基,这天下还有谁比赵德基更大的罪魁祸首?杀了赵德基,一定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