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伤重

他射金兀术一箭,自己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他付出的代价,甚至比金兀术更大.

花溶待看清楚他的情况,眼泪几乎要掉下来,语无伦次:“鹏举,你怎么啦……”

他却笑起来,虽然疲倦,却轻松愉快,如久旱的人,看到沙漠的绿洲.

清泉.

远远地,知州府上空的熊熊大火已经只剩下一股一股燃烧未尽的轻烟.

这里迎来了宋国的第一支三千人大军.全是岳鹏举在勤王的时候召集赶到,中途待命的襄阳大军.

出动寻妻,剿灭伪齐军,双管齐下,最难得的是,赵德基竟然没有派人阻止.要是在以前,每每有宋军主动出击伪齐或者金军,他都会连番手诏,要“以和为贵”.

也因为如此,刘麟大军被秦大王拖得东奔西跑后,一回去,就遇上这支奔杀而来的精良宋军,声势赫赫,他连番遇袭最后发现四太子都不见了,只好当即率军逃窜.花溶夫妻后来遇到的就是逃军中奔散的一股.至此,伪齐大军全部退出红叶镇,在苗刘兵变中短暂沦陷的这两个州府,又收了回来.

士兵们正在清理大火之后的战场.

岳鹏举放火,只在于粮仓辎重后勤补给地,目的是断了伪齐的补给,不敢和宋军久战.但秦大王却管不了那么多,四处纵火,全城恐慌,也正因为如此,更加速了混乱,加速了伪齐的溃败.

虽然更为有效,但战火里,不知多少妇孺小脚女子被烧死在里面.尤其是刘麟随军带的伎乐歌妓侍妾使女,无人救护,死伤大半.

张弦在此主持日常恢复,按照岳鹏举的惯例,抚恤每位死者家属10贯钱,招纳流窜流民.

炊烟袅袅.

宁静的村庄.

岳鹏举坐在一张独凳上,精赤着上身.

他手里端着一大碗烧刀子,仰脖子一口喝干.他的喉咙里咕隆一声,紧皱一下宽阔的眉宇.可是,他的样子那么奇怪,整个人根本没有眉毛.

花溶从未见过没有眉毛的人,但觉得他的神情那么滑稽可笑,明明该是悲伤焦虑的时候,她却偏偏忍不住地要笑.

可是,他的双目紧闭,眼看就要睡着.决不能让他此时睡着,那太危险了.

花溶噗哧一声笑起来:“鹏举,你好可笑……”

他听着她柔软的声音,那么熟悉,就在耳边,一声一声,如最温柔时刻的妩媚,如最妩媚时刻的温柔.

他的眼皮掀动一下,待要睁开,却十分艰难.

花溶悄然绕到他身后,趁他扬脖子的时候,飞速下手,拔下三支箭.

疼痛.他的眼睛一下睁开,又闭上,冷汗直冒.

花溶仿佛能看见他的表情,忽然贴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吹一口气,在他耳边柔声说:“疼不疼呀……”

他尚未回答,她手起箭落,又是四支箭拔出来.趁他的惨呼尚未出喉,烧红的酒精淋在雪白的帕子上,一下捂住伤口.

花溶歪了头,侧脸看他,他的目光迎着她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紧紧抓住她的手就不放,声音那么微弱:“十七姐,我好疼……”

这声音,不像是他的,而是幼小的陆文龙被摔疼一般,娇嗔地喊:“我好疼啊……”.

一种柔软的情怀在心口荡漾,花溶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尚未回答,他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苦楚.

他的手还是紧紧抓住她的手,掰都掰不开.花溶也不掰,叫了一名侍卫一起,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到床上,早已暖好的被子,温暖而滚烫.可是,他的身子并未随之滚烫,而是越来越寒冷.

伺候一边的侍卫早已熬好了药,花溶端起给他灌下去一大碗,才在他身边坐下.

这时,寻来的民间郎中才匆匆感到.自伪齐大军压境,人们四散逃亡,急行军里,又无军医,侍卫出去半日,请了一位大夫,也算得是幸运事情了.

大夫摸摸岳鹏举的脉,又查看他的伤口,见花溶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很是满意,赞道:“夫人也懂医理?处理得很好.若是再迟一会儿,只怕会更加严重……”

花溶随军以来,自己和鹏举都经常受伤,所以平素看看医书,尤其是在鄂龙镇边境休养的那一年,夫妻二人都快成半个大夫了.

她谦逊地回答,仔细地看大夫拿出一种祖传的褐色膏药涂抹在鹏举身上.涂抹好,包扎好,她才给了大夫一笔丰厚的诊金,大夫听得是一代名将,很是欢喜,谢道:“小人不敢要岳相公的诊金……”

花溶微笑道:“老先生多辛苦了,怎能不要?”

大夫却正色一揖:“小民在乡间行医治病,生活安稳.但自从金军和伪齐军打来,就没有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小民的两个儿子都被乱军所杀.一直期盼王师兴兵,杀退金贼,大家好有个安稳的太平日子.久闻岳相公大名,替他诊治,小民深感荣幸……”

花溶肃然还礼:“多谢老先生信任.”

大夫坚决不收诊金,只问:“夫人,如今朝廷是要跟虏人决战么?只要杀退虏人,就算替我儿子报仇雪恨了……”

“老先生请放心.朝廷会尽力保护宋国的子民.”

大夫欢天喜地,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诊金,飘然而去.

花溶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心里深深的忧切,当今天子,真有和虏人决战的勇气和魄力?有么?有么?

王师北定中原日,是多少流亡百姓的殷切厚望?

可是,赵德基,他当得起这份厚望?

岳鹏举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花溶勉强喝了两大碗粥,又去屋里陪护他.此时天色已经黑尽,她忙碌这一阵,又坐这么久,浑身的汗水凝结,才觉得冰凉.再摸岳鹏举,他的浑身也是冰凉.

她焦虑不堪,他重伤损元,如果一直暖和不起来,真是危在旦夕.

她拿了好几条被子替他盖上,可他的身子依旧僵冷,双目紧闭.

正在焦虑,忽然灵机一动,掀开一点被子,将他的衣服脱得精光,自己也脱了衣服上床,紧紧抱住他的腰.

浑身一个激灵,如抱着一个硕大的冰块.

她费力地翻转他的身子,让他的胸口跟自己密切贴合,手脚都要被他冻得麻木了,如此反复折腾到半夜,他的身子竟然慢慢地有了温度.

她在黑夜里微笑起来,更紧地抱住他,只觉得疲倦,无比的疲倦,这才想起,自己“绝食”如此多日,身子也早是到了极限,一闭眼,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花溶是被爆竹声声惊醒的.

但眼皮还是倦得睁不开,迷迷糊糊里,身子贴着那么温暖厚实的胸膛,极其放松的安宁和安全,许久没有过的惬意.

她暖暖被子,也不管外面的喧闹,攀着被子继续入睡.

好一会儿,她忽然觉得一个温暖的目光,睁开眼睛,倦倦地笑起来:“鹏举,你醒啦.”

他声音沙哑,搂住怀里柔软的身子.他的“搂”那么奇特,浑身疼痛,用不上劲,都是她将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

她伸手摸摸他光秃秃的眉毛,总是忍不住的笑:“鹏举,你现在的样子好好笑唷……”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眉毛被烧焦了,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眉人”.被她软软的手摸着,才知道原因,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也咧嘴笑一下,浑身仿佛没有那么疼了.

他缓缓移动手臂,快要麻木的手臂逐渐有了点力气,也学她的样子,摸在她新月一般的弯眉上.两人手交叉,互相摸着对方的眉毛,看起来,动作那么怪异.

花溶又是噗哧一声:“我的眉毛还在吧?”

“嗯,还在.”

“嘻嘻,鹏举,是不是去火里找我被烧焦的啊?”

他点点头.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看看,身上整整八处伤,要休养好,起码得半年.”

他掀动眉毛,可是,偏偏“无眉”,样子更是滑稽可笑:“不会吧?”

…………

“唉,半年就半年,只要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她由衷地高兴,只要大家都还活着,就胜过一切.笑嘻嘻的,原来,自己越来越贪生怕死了.其实,谁又真正想死?

只是,失去了儿子难免难过.

他夫妻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心情.虽然只得一年多的相处,但和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孩子小小的欢声笑语不知曾带给二人多少快乐,尤其是花溶养伤的那些日子,每天得他欢笑膝下,度过了许多寂寞苦闷的时光.也为此,她专门去练习从无兴趣的针织女红,亲自给孩子缝制衣服帽子.没想到,一夕离别,再见不知是何时.

花溶叹道:“但愿金兀术一直善待他.”

岳鹏举也叹一声:“这个我倒是不担心.金兀术对孩子,总是真心实意的.他绝不会薄待他.”

岳鹏举也笑嘻嘻的,因为没有眉毛,他笑得也很怪异,已经可以转动的手,轻轻顺着妻子的面颊往下滑,停留在她柔软的脖子上,然后,微微往下.太过久违了,那么美妙的身子,自己熟悉的身子,虽然已跟熟悉自己一般熟悉,此刻却觉得一阵心跳.

花溶面颊绯红,轻轻拍打他的手,低声啐他:“你的伤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