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不知道谢离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姜秋把自己送去残疾人机构。

谢离这个人活了十七年,并没多少行李家当,当初被父母丢在孤儿院门口时也是只书包一个,被姜秋从孤儿院带出来的时候,也是只有行囊一件。

贴身衣物来去都是那几件,也没有太多身外物,一个背包背上身,简约得好像很久之前他就准备好随时离开一样。

送谢离去残疾人机构那天刚好周一,姜恒一大早起床牙也不刷,粥也不喝,哭闹着非要送舅舅去学校,姜秋逼于无奈只能跟幼儿园老师请半天假,让姜恒跟着来。

带谢离体检完,又抽了血,姜秋拿着手里的几管血,疑惑道:“这学校规矩怎么那么多,上个学还得验血,还抽了那么多,阿离你还好吗?”

“没事,抽点血而已,你去忙你的吧。”谢离给自己另一只手臂按着针口,血很快就止住了。

姜秋嘱咐了姜恒几句,让他别乱跑,便独自去给谢离办理入学手续,留谢离和姜恒两人在学校门口的长椅坐着等。

姜恒的鞋子是那种一跳一踩就会发出放屁声音的儿童鞋,谢离一直觉得声音很滑稽,突然姜恒在前面着急地跳了几下,一连响起好几段被切断的“放屁”声,谢离警觉伸出手去摸索小孩的手臂,“姜恒?怎么了?”

姜恒又跳回了谢离身边,“舅舅,我好像看到那天那个哥哥了。”

“谁?”

“就是一起吃冰淇淋,他还送我们回家那个帅哥哥啊。”

“哦……”谢离长松了口气,突然又心头一热,问姜恒,“那他看见你吗?”

“嗯……应该没有,他背着书包,跑得可快可快了。”姜恒手舞足蹈跟他舅舅说帅哥哥跑得多快多猛,但是他一下子没意识到谢离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谢离只能从姜恒“可快可快”这只言片语里想象段烨应该是跑得大汗淋漓。

“那你看见他跑去哪里了吗?”谢离有点好奇。

“对面有一个很大的学校,有好多跟他穿着同样衣服的哥哥姐姐,都跑进去了。”姜恒拉着自家舅舅的手,带他往前走十几步,念出了自己在幼儿园学到的仅有的两个汉字,“一、中。”

“一中?”谢离想起来了,刚才确实听到一声上课铃响。

“前面,前面还有两个字不会念。”姜恒有些自责。

“那两个字读作枰南。”谢离摸了摸姜恒的脑袋,“没事姜恒,等你长大就会念了。”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姜恒蹭了蹭谢离的手背,小家伙意识到今天他舅舅要搬到机构住了,开始有些不舍。

这个问题,谢离也不知道啊,他不过也才17岁的年纪,是每天都盼着自己能早些长大的年纪。谢离笑了,不知道该笑问这个问题的小家伙,还是该笑自己。

“等到你长大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了。”

末了,谢离又补了一句,“妈妈很辛苦,你要乖,照顾好妈妈。”

这个“残疾人培训机构”确实坐落于枰南一中对面的街道巷子里,冯兰兼职帮这个机构招生,优先拿到免费名额,说姜秋只要报她的名字就可以享受学费吃住全免。姜秋到收费处报了冯兰的名字,果然没有要收费,这让姜秋觉得冯兰确实是个仗义的好闺蜜,她准备回去买只鸡送去给人好好道谢。

然而姜秋不知道的是,冯兰她不是做善事的人,这家机构刚开张不久,只要介绍一个残疾学生进来,她就有一笔介绍费。

姜秋到宿舍给谢离铺好床,一件一件物品地跟他说在哪个位置,细细嘱咐他不要拿错了。机构的刘主任带他们走了走学校,谢离支着导盲棍在前面探着走,姜秋和姜恒都跟着走在后面,到了一个地方就跟他解释这是哪。

“阿离,这是食堂,你来摸摸这个门,是有玻璃框的。”

“阿离,这是公共厕所,你摸摸这个门,是木板门,里面的隔间都是隔开的,对了你不要走错了,女生厕所在右边,你要走左边。”

“阿离,这是你的宿舍,门上牌子是12号,你摸一下,是凹凸的。”

“阿离,饭堂是一个小院子,有个篮球场,你尽量不要靠近小心被人误伤了。”姜秋尽可能详细描述这个新环境,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哎哟我说这位姑娘您就别操心了,他到这儿就是要锻炼的,况且人来了我们还会不管他吗?我们这里就是教育残疾人的,学生年龄从5岁到58岁,工作人员都照顾过,比你细心多了。”这个刘主任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他大夏天还戴着皮手套,奇奇怪怪的。

“害,我这不是担心吗?我弟长那么大第一次离开家……”姜秋不好意思了。

“总归是要学点东西的,不能一辈子倚仗你。”

刘主任摆了摆手,几滴汗珠从手套里掉出,姜恒瞪大眼睛吓得把他怕汗臭味的舅舅往后拉了一步,生怕那几滴汗弄脏他舅舅。

谢离:?

姜秋:……

尽管有姜恒在前面带着,谢离还是走得小心翼翼的,在走廊转弯时,路过某处玄关,谢离不小心踢到了什么,然后听到了铁桶倒地的声音。

几人闻声立定在原地,谢离开口:“对不起,我不小心的,请问有碰伤人吗?”

“是个姐姐。”姜恒松开谢离的手,往前去扶人。

谢离听不见女孩说话的声音。

刘主任连忙解释道:“哦,这是我们的学生小翠,她啊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声带受损,不会说话,还有些怕生,哦对了,她住在谢离隔壁宿舍,最近在学染布刺绣,正拿水桶打水去染布呢。”

姜秋见女生一脸慌张的样子,只当她是怕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附和道:“这样啊。”

“她没事吧?”谢离不知道这个女生有没有磕哪碰哪了,自己又看不见,难免惭愧,所以多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都是小事啊,小事。”刘主任解释得着急,好像想赶紧结束这段插曲。

小翠不会说话,也没吱呀一声,谢离只听见铁桶被人拾起了,有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对陌生环境尤其敏感,总觉得这里氛围有些不舒服。

他趁姜秋和人掰扯时,把姜恒拉到了一边,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中,“姜恒,你悄悄告诉舅舅,你进来后,看到这个地方都是什么人?还有,大门在哪?”

段瑞林调回枰南工作后,以戒骄戒躁为由,撤掉了段烨的司机,还缩减了他的零花钱,导致他连出租车也坐不起了。逼得这个从来没坐过公交上学的段小爷,周一早上早起一个小时从城北的军人家属区赶618路公交去枰南一中上学。这天碰巧遇上早高峰堵车,他只好在上一站就跳下车,跑步到校门口。学校铃响的时候,他刚跑到学校门口,余光仿佛瞥到了熟悉的人影,偏头看了一眼,但却被来往的车辆挡住了视线。

“老三,还不快点,要记名了!”罗小飞在前边喊他。

“马上!”来段烨冲进学校去,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记名可是会报告到班主任那里去的,这样周末回家免不了老段一顿数落。

其实段烨最不缺的就是朋友,从小到大他走到哪身边都有一群朋友簇拥着,从未觉得孤单。自从那晚跟瞎子和小萝卜头分开后,就没再遇见过了,人家好像并未打算要他还钱,而他呢也自觉不重要,早就把欠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像只要一方不再找另一方,他们就会再无交集,段烨还是该干嘛干嘛,生活完全没有因为跟这两个人萍水相逢后就发生变化。

奇怪的是,今天这不确定的余光一瞥,倒让谢离这个人又鲜活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冷漠疏离的,镇定自若的,又是小心翼翼的,敏感脆弱的,一张脸,一双手,一粒掌心痣。

宿舍老大兼学习委员李庭君,敲了敲段烨的桌板,“发什么愣呢老三,老二叫你很多遍了。”

段烨抬眸,这才回过神:“叫我干嘛?”

他刚才完全没听见有人叫他,一味沉浸在早上那被错过的一幕里。

“纨绔子弟”王京正在一旁吃早餐,只见他伸出一只手巴掌,说:“都喊你多少遍了,上回去网吧的钱还我一下。”

“还以为什么事儿,差点忘了。”段烨掏出钱包把钱递了过去,“诺,给你。”

“老二你家那么有钱,咋还催着老三还那点钱。”罗小飞抱着作业本来到两人身边,顺手拿了王京一个鸡蛋吃。

“这你就不懂吧小飞飞,这叫亲兄弟,明算账。哥带你们去逍遥快活,说了我请就是我请,但说借的就是借的,借的就是要还的。所有人借我的每一样东西,我脑子都记得可清楚了。”王京骄傲地抬起下颚,他家两代从商,对钱财敏感程度非一般人能比。

罗小飞两眼发光:“别人欠你的每一笔你都记得住吗?”

“昂~”

“厉害厉害,怪不得你数学好。” 罗小飞现在对王京的崇拜不止一点点了,就差跪下来叫爸爸了。

“一般一般~”

一旁的李庭君看不下去了,拍了拍罗小飞的脑门:“别听他瞎说,他丫记账。”

罗小飞:……

王京:……

“李庭君你不拆我台会死啊?”王京怒发冲冠拍桌而起。

段烨立刻拖出椅子坐到了角落,任由旁边几人从对骂发展到互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绝不掺和。

不过“还钱”这两个字倒是提醒了段烨,他好像确实还欠着某个人的钱没还,当时还……立下了字据。

段小爷心一横,得找个机会还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