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烨无声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明明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龄的少年人,却沉寂得如同一坳山谷。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活在只有一种颜色的世界里,不曾见过山川、湖泊、星辰、大海,不曾见过乡村的风光无限,不曾见过城市的光怪陆离,不曾领略过世间的万千色彩,那他对于自己是盲人这件事会更能坦然接受,更加顺其自然,他的人生或许会可惜、会遗憾、会感慨自己不曾领略过诗人们描述过的无与伦比的美丽。

但他不会有不舍。

谢离不然,他是经历过人间的人。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真真切切活过。

城市和森林的清风曾一次一次拂过他的睫毛,日月星辰也曾一天一天流经他的眼底,泡沫般的浪花曾拍打过他的眼皮,五光十色的烟火也曾照进他黑色的瞳中,每一个亲朋好友甚至路人的笑脸都曾使他的眼波扬起。

但两年前的某一天,那扇可以让他窥见世界的窗户却被死死关上了,从此他的世界变得只剩下一种颜色,他不得不跟他曾经朝夕相对的所有熟悉事物一一告别。

他的无奈和不舍,痛苦和无能为力都如同被敲碎的牙齿般被他含血吞咽下肚。他不能因为自己盲了就表现得太弱,不能给亲人徒增麻烦,最好是可以跟之前的自己并无二致。

于是他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盲人,他的耳朵要比比常人更敏锐,触觉要比之前更灵敏,他不断锻炼自己的各个方面,让自己成为一个跟正常人差不多的盲人。

他必须亲手敲碎原来的自己,亲手埋葬自己,然后再塑造出现在的自己——

一个内心强大的、处乱不惊的盲人,名叫谢离。

段烨久久注视着面前这人,像是在读一本无字的书。窗外响起了一阵响声扰乱了他的心神,刚翻了几页的书又被合上了。原来是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你怎么还不走,等着我请你吃宵夜?”谢离实在不懂段烨这个高中生怎么这么闲。

段烨觉得谢离有时候也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般少年老成,有时候他冷不防丢出的话会让人觉得带着些“谢离式幽默”。

他笑了笑说:“想请我吃宵夜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做什么呢?不过今晚不行,晚上有查寝的,我得走了。”

段烨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了些事,他提醒了下谢离,“你们这个机构,有些古怪,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说不出的古怪。”

“你隔壁那个小姑娘,手上腿上都是淤青,我问她是不是被虐待了,她使劲摇头,差点要哭了。还有,你知道那些残疾人为什么要打你吗?”

他跟小翠一个盲的一个哑的,本就没过任何交流,更不可能得知小翠身上有伤,至于今晚突然被群殴,谢离也完全不明原因,他只当是每个学校都会有收保护费的人。

“或许是所谓的校园暴力?”

“那你还挺有面子的,五六个彪形大汉校园暴力你一个弱不禁风的瞎子。”

谢离:……

“还有你们那个领导,态度也很奇怪,就像是纵容他们虐待一样。不过当时我们逃跑,他们没从院子追上来,也很奇怪。还有他们后来到你宿舍搜查,那个叫刘主任的领导对你的态度还挺恭敬的,好像……好像不想得罪你。”家里有个当侦察兵的老爸,段烨对说不出理由的事情天然地生出怀疑。

“再待几天看看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其实谢离心中也有隐隐的担心。

“行,那明天见。”段烨走到了窗边。

“你从哪里走?”谢离朝着段烨脚步声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知道那里分明是他宿舍的窗。

“翻窗出去啊,我刚才就是翻窗进来的,你跟小翠那边的窗离得近,哦对了,我今晚是翻墙进来的,一会也准备翻墙出去。”段烨说自己会翻墙的时候语气骄傲极了。

“你……”谢离心想段烨家里是不是干不正当生意的,“小翠是个姑娘,你没事别翻人家的窗户。”

段烨笑出了声:“阿离同学,你还有闲心管别人,先管管你自己吧。”

谢离的耳朵侧向段烨的方向,他低着头,嘴角难得地上扬了一个小弧度:“下次别用爽身粉,呛鼻。”

段烨:……

第二天,枰南一中高一楼下面的篮球场,有四个学生正在勤勤恳恳扫着地。

班主任前脚刚走,段烨便停住了手上的扫帚,他站直了身体,盯着面前的几个装模作样打扫卫生的损友。

“说说吧,你们昨晚去哪了?”老三郁闷了,昨晚他走之前,他们三个明明还在学校准备上晚自习来着,哪想到翘课罚扫还能一箭四雕。

王京抬头堆起一脸假笑:“打游戏,打游戏去了。”

“哦?三个人能组队?”

王京伸出扫帚扫了一下罗小飞的大腿,后者怂得头也不敢抬,闪过脸背对着段烨小声说,“单排……单排!”

“那最后谁赢了?三个同时回答。”段烨损招一套一套的,“三!二!一说!”

三个一起玩游戏的人同一时间喊出了千差万别的答案——

李庭君:“王京!”

王京:“罗小飞!”

罗小飞:“李庭君!”

段烨:……

“啪啪啪——”

段烨站在旁边对自己的几个猪队友完全没有默契的“默契”十分钦佩,并且鼓掌致礼:“厉害厉害,居然三个都赢了!”

罗小飞摸了摸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顺着段烨的话说:“哪里哪里,一人一局……”

只见李庭君把扫帚一扔,一副“有事冲我来”的态度:“行了,我来说,我们几个昨晚跟你去那所残疾人机构了。”

“早说不就好了,心虚个什么,世界上路那么多我又没说不许你们朝着我的路走。”玩完兄弟,段烨拿着扫帚继续扫地,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不过想逗他们几个玩儿。

“不过段烨,你说实话,你真认识那瞎子?”李庭君停下手里的动作,朝段烨走了过去。

段烨纠正了李庭君的措辞:“人家叫谢离,我们确实认识。”

王京一脸好事者的表情:“你找他干什么,还翻墙哦?”

“还钱。”段烨抬头看着面前几个好奇室友,有些不解,“你们怎么对他那么感兴趣?要想认识改天给你们一一介绍行了吧。”

这段少爷平时就没对什么朋友上过心,这次居然翻墙出去找人,还耗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事凭谁看都很反常好不好。

王京问:“你怎么到处欠债,你爸还断了你的零花钱吗?你要想借钱找你哥我借,我多着呢,应有尽有。”

段烨心想,我该怎么跟你们解释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蠢了呢?

“哎老三,我说你以后别去那个残疾机构了,那里怪怪的,昨晚我们跟着你去到后门,看见有几个男人,鬼鬼祟祟抬着用黑色麻袋装着像人形一样的东西出来扔到一辆面包车上,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罗小飞语气阴森。

“什么?”

“突从然里面掉出一只惨白惨白的手!把我们几个都吓飞了!”

罗小飞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确确实实在大白天就把几个年轻小伙子吓飞了。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看到是什么?”段烨皱起了眉头。

李庭君弹了几下罗小飞的脑门:“后来我们发现那个掉出来的手是塑胶模特的手。”

段烨“哦”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谢离说他们有织布制衣的课程,应该是人体模特吧。”

“就是,老幺就是爱大惊小怪。”王京嫌弃地看了罗小飞一眼。

“行了,赶紧扫吧,你们几个还上不上课了。”段烨捞起垃圾铲,加快了动作。

“老三,话说回去,你爸段司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父子没有隔夜仇,他现在调回市里了,周末回家还得朝夕相对呢,你今晚放学回家就好好跟你爸老人家讲讲道理。撤掉司机就算了,零花钱可不能断。”李庭君裤苦口婆心,眼神充满关爱。

然而段烨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今天周五了,他今晚得回家,那就没法去见谢离了。

但是,他为什么会因为“今晚不能如约去见谢离”而感到惭愧?这实在不像段烨的风格,如浮云般的朋友他多的是,他不过是一个特别的“瞎子”而已。段烨向来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他觉得自己对某个人未免过于关心了些,况且本就是一句客套的“明天见”,谁会放在心上呢?

或许那个少年老成的人,根本也没有认真听他的话……

一想到这,段烨立刻轻松了许多,当即决定下午放学便滚回家扮演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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