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慢慢来,老夫先行一步了!”陈抟同我打了个招呼,身形一转,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远远望去,他就如同一只大型的水鸟一般,在山野之中起伏不定,只见一道白影在粉红的桃花丛中穿梭着,片刻后就出现在山头的高台上。

“好厉害的身手啊!”我看得瞠目结舌。

从我这里到那高台,少说也有两三里的路程,他就在几个起落间飞了上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更不消说其中沟壑纵横多有障碍了,当真是了不得的高手!看来后世人将他奉为神仙,也不算太离谱。

“陈宗主的修为已经跨越了天人之境啊!”一个青衣女子赞叹道。

“师父不是也一样嘛!只要我们努力,早晚也有这一天的。”另一个女子嗔怪地说道。

“我们也赶上去吧?免得让师父久等。”先前那位青衣女子询问道。

“好吧——”另外那女子点了点头。

于是就剩我一个人呆立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人的裙裾随风舞动,长袖迎风飘扬,飘然从眼前飞过,虽然速度比起陈抟来差了许多,但也是一时之选了,更难得的是姿态幽雅,仿佛两只天鹅高傲地从眼前掠过。更为可气的是其中的一只还不忘回过头来,轻蔑地斜视了我一眼,好似非常鄙视的样子,令我心头无明火起,切齿扼腕不已。

“会飞很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一直在天上呆着!”我口中诅咒了两句后,心中的怒气散了几分,想了想后忽然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啊!陈老头儿的修为虽然高深,但要说他已经跨越了天人之境未免有些夸张!充其量他也就是突破了人体的体能极限罢了!若是果真达到了天人之境,心随意动,形动只在念动之间,咫尺天涯都是说话间的事情,那来如许多的痕迹可寻?”

“咦——”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呼声从耳畔传来。

回头四顾,却不见半个人影,我不由得心下茫然,难道我的耳朵有问题吗?还是这两天经受的刺激太多,出现了幻听?想了半天仍是一无所得,最后摇了摇头,穿越重重的花海,继续往山上走去。

到了地方,我才发现所处的位置十分奇特。

方才行经之处,有如一条山谷,微微下陷,此时虽然爬到了顶峰,却也不过是比地平线高出百余丈而已,只是在谷地看起来已然很高了。

长达数千阶的石梯沿着山道蜿蜒而上,盘旋在仓松翠柏之间,将近峰顶的位置上,一座澄黄色的高台顺着山势平地拔起,宛如一只雄鹰盘踞在那里,随时会绝云破空而去。

高台总体上约有十丈高下,楼起四层,有栏杆围绕,最上面的一层上是个面积极大的平台,青石铺就,打磨得非常光滑,隐约间还可以看出经历了很长的时光变迁,其中一角上有个方圆三丈的角楼坟起,似乎还有些妙用,只是上面刻在石匾上的几个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实在难以分辨。

几层平台上都有身着各色衣衫的男女弟子侍立,见到我后却也不加阻拦。

我到达最高一层平台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四五位男女,正围坐在依附山体向外突兀出来的一侧盖起的回廊上,饮酒聊天,谈到妙处,鼓掌大笑。

我没有敢贸然行事,悄悄地走了上去,站在了陈抟的身后,四下观望。

此时陈抟正在与一位身穿青色道袍貌似中年的黑发男子说话,两人中间的桌面上摆着几只小巧的紫砂茶壶,一位弟子正在一旁煮茶,托盘里面盛着一些分辨不出种类的鲜果奇花,象是辅料。

“陈贤弟,你我三年一会,已经是第几次了?”那黑发中年人望了望恍如花海的山谷,有些意兴阑珊地问道。

“屈指算来,已经是第三十六个年头了吧?”陈抟想了想后答道。

“当日你我相遇之时,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是青春壮年!谁又想到三十六年之后,我们的情景会打个颠倒呢?”那黑发中年人淡然说道。

“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很难料的,我兄大可不必太着相了。”陈抟答道。

“唉——”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道,“我虽以抱朴为号,可是距离抱朴的境界却是差了许多!曾几何时,欲求一老而不可得!实在是造化弄人!反观贤弟你,似乎已经踏入先天之境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不已。

陈抟此时应该已经有近九十岁了,而这号称抱朴真人的中年男子居然以贤弟称之,可见其年龄之大!但是从外貌上面来看,几如四十许人,这个反差也太大了!而且更为惊人的是,听那人之言,似乎他是返老还童了一般,不能不令人惊疑。

陈抟笑了笑说道,“佛家有言,佛有三千法门,证之皆可成佛!兄长也不必太过忧虑了,在没有得证大道前,谁也不敢说自己选的路子就是对的!”

那抱朴真人点了点头,转而看了看我对陈抟笑言道,“这少年倒也有趣,可是贤弟新收的弟子?”

“哪里哪里——”陈抟连连摇头道,“这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在京城里面要逗留一段时日,少不得要劳烦人家的。”接着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友善地对我说道,“杨小哥——过来坐坐,这一路走得辛苦不?”

“前辈面前,哪有小侄的位子,我还是站着好了!”我思忖了一下,还是不要太嚣张比较招人喜欢。

“小朋友不错——”那抱菩真人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启齿一笑道。

我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抱朴真人意何所指。

陈抟忽然兴致勃发,发出一声长啸,声震山野,附近的树叶纷纷为之簌簌抖动不已,接着伸开袍袖,随意地摆动两下,整个身子浮了起来,如同大鸟一般凌空向山崖之下的空处飞了过去,惹得众人纷纷围观。

坐在回廊另一边的两位女子看到陈抟的举动,也纷纷站起身来,走到这边观看。

“陈宗主的修为越发精进了!”一个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好靓丽的声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海豚音?”我的心脏没来由地抖动了一下,雄躯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鼓动我,令我抑制不住灵魂的冲动,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一看说话者的真面目。

只见身边站着一个如梦如幻的绝色美女,不过二九年华,眉目如黛,肌肤胜雪,腰若扶柳,齿如玉贝,周身散发出如兰似麝的气息。

“天啊——”我顿时呆立在当场,心中不住地呐喊道,“要死了!要死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女?苍天啊!大地啊!伏曦哥哥啊!女娲姐姐啊!你们造人的时候也太不讲究众生平等啦!这简直是对人世间所有法则的践踏嘛!”

那女子对我的注视浑如未觉,任由猎猎的山风将她的彩裙款款吹动,如丝一般顺滑靓丽的秀发随风舞动,在我的视线中描画出一条条奇异的运动轨迹,娇颜在淡淡的雾霭滋润下,散发出浅浅的金色光晕。天!简直就是一尊完美的女神塑像!我在心底暗叹道。

美女并没有理会我的放肆目光,只是认真地看着在半空中乱飞的陈抟,若有所悟。

另有一位年纪在四十左右的女子,同抱朴真人立在一处,想来就是方才听说的餐霞大师了,几名近侍弟子面带艳羡之色地聚在一起轻声议论,一时间,回廊里面的众人形态各异。

抱朴真人看着看着,似乎也有所意动,将长长的袍袖卷起,就在我以为他也要冲上云霄舞动一番的时候,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大呼一声,“笔墨伺候!”

弟子们想必早已习惯了他的性子,立刻有人铺好了纸张,将研磨好的松烟墨奉上,却不见递上毛笔。

我正在纳闷儿的时候,只见抱朴真人忽然从袖筒里面抽出一支漆黑如墨的肘长毛笔来,向前一伸,就冲进了墨里,左右摇摆了几下,提了出来,随着抱朴真人的身形舞动起来,笔法如走龙蛇,笔断意还连,一行行草字出现在宽三尺长丈二的宣纸上。

随着又一声长啸传来,陈抟终于发泄完毕,又从空中飞到了回廊中。

“呵呵——又诗兴大发了——”陈抟凑了上去,看了看后一边鼓掌一边意兴盎然地唱道:

“浮云遮碧山,

醉枕孤月眠。

一缕沧魂恨不定,

飘忽天地间。

良驹鸣厩思楼兰,

烈士击剑畏暮年。

卜闻龙将归何处,

酩酊秋风,

孤城泪空悬。

纵使豪情向天笑,

惟有拂袖,

但扫雪涕干。

万里披发狂歌去,

枳棘安能栖鸾鸳?”

“好诗啊——”

“真是好文采——”

“真人的诗好,陈宗主唱的妙,真是绝妙啊——”

众人纷纷赞叹不已,我偷眼望去,就连神仙妹妹也为之动容,当下有些不服气起来,什么档次么?也敢拿出来献宝,当我们这些文学青年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果然是好诗,只是这意境上——”我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

“哦?你也懂诗?”抱朴真人斜着眼睛问道。

我抬头环顾周围众人,一个个都有些质疑的样子,就连陈抟也有些不以为然。那神仙妹妹更是仿佛被我打扰了兴致一般,有些怨恚地瞪了我一眼,令我心中大不是滋味,顿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我想了一下答道,“所谓诗者,言事者也!但心中有所想,目中有所见,耳中有所闻,皆可成诗!”

“有道理——”抱朴真人眼前一亮,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的见识也算不俗,只是知易行难啊!你能就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吗?”

没想到遇上一个诗迷,看来他的修为之所以赶不上陈抟,恐怕也跟他喜欢附庸风雅有不浅的关系,心有旁骛,怎么能够有突破?只是让我作诗——,我看了神仙妹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的样子,心中不由一紧,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么?

极目望去,满山的鲜红桃花,虽然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能够违反了季节规律,但是的确非常好看,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有了主意,于是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打着拍子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

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

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

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颠,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

先前两句一出口,我很清楚地看见有几个人开始傻笑,似乎很得意于听到如此蹩脚的打油诗,再往下听,大家的神态就起了变化,我可以明显地看到神仙妹妹的脸色由感到好笑变成欣赏再变成凝重最后变成震撼的整个过程,一双通神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动。

“别人笑我忒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别人笑我忒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抱朴真人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貌似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终于将眼泪鼻涕一并流了出来,最后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不已。

坏了!他不会是疯了吧?

我立刻傻眼,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只不过是剽窃了后世唐寅的一首诗来博取神仙妹妹的关注而已,怎么会造成如此出人意料的后果!早知道,还不如藏拙比较好一些啊!如果抱朴真人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被他这些弟子们生吞活剥了呀!想到这里,我心有戚戚地看了看乱作一团儿的众人,着实痛悔不已!

抱朴真人这么一闹腾的时候,把旁边的陈抟很是吓了一跳,以为抱朴真人得了失心疯,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的表情虽然不受节制,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澈,方才定下心来,将其他弟子约束起来,不令靠近。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当口,抱朴真人的状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只见抱朴真人忽地盘膝坐了起来,一手指天,一手划地,氤氲的淡紫色雾气从口鼻耳中溢出,渐渐将他的身躯包裹了起来,很快就只能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紫色气团儿立在眼前。过不多时,从气团儿里面传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燃放爆竹一般。

陈抟非常紧张地望着地上的抱朴真人,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修行中必经的关口,若是顺利,则修为更上层楼,若是失败,整个人就此蒸发。

盏茶工夫之后,噼里啪啦的声响戛然而止,紫色的气团儿颜色开始加深,变得如同漆黑如墨的粘稠状**,开始有节律地涌动起来,仿佛一筒被人奋力搅动的原油。

渐渐地,黑色黏液开始结块儿,形成了一个圆壳。

“哈哈哈——”此时陈抟终于放下心来,高声祝贺道,“恭喜兄长,终于脱离魔障!待到破茧出关,就是大道圆通之时了!”

众人都没有见到过如此异象,纷纷惊疑不定地看着黑茧。

一个不类抱朴真人原来声调的嗡嗡的声音从茧中传了出来,“陈贤弟,愚兄要闭关百日,那位杨小兄弟实在是与你我大有渊源之人,望你好生招待了!岭上各弟子,还请代为约束,少时出关,愚兄再行道谢!”

“兄长且放宽心,只须静心体悟即可,外间的事情有小弟我料理,谅无大事!”陈抟一口答应下来,很是为抱朴真人感到高兴。

接下来,陈抟将桃花岭上的事务略作安排,吩咐弟子在黑茧周围搭起一顶芦棚,并在周围两丈开外布下八道桃木定神桩,以免有外邪侵扰。

经此一闹,我在弟子们眼中的身价立刻大幅升值,满眼所遇都是充满崇敬的目光,倒也算是意外收获了。陈抟打发了众人后,将我安置在一个雅致的阁楼里面。

“终于消停下来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原来被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也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杨小兄弟——”陈抟捋着雪白的胡须,非常认真地看了我半晌,方才发问道,“老朽办事唐突,只知道你的姓氏,却未曾问及你家世如何?到底是谁家的子弟?”

“这个很重要吗?”我想了想后反问道。

陈抟莞尔一笑道,“对我来说,也许不是很重要。只不过有人托我打听打听你的情况而已。问不问,是我的责任,说不说,你却没有义务。”

我暗自咋舌不已,没想到陈抟说话的口气如此超前,简直如同一个现代人般。更为可恨的是,他自己偏偏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把决定权推到了我的身上,好似对我盘根问底的人不是他本人一样!既要打探我的隐私,又摆出一副清高独立的姿态,简直就是千前老狐狸一只!我怎么就会被表象所迷惑而没有认清他的本质呢?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很干脆地把现在的身份向他解说一番,当然也不忘非常谦逊地将自己不着痕迹地变相夸奖了半个时辰,方才停了下来,再看陈抟,似乎已经靠在椅子里面睡着了!

“唉!我怎么就忘记了——他可是一个人称睡仙的家伙啊——”看到明珠暗投,我拍了拍额头,有些懊恼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