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保罗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任何人都会为难吧——毕竟不能说巴特勒太太的丈夫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他因为临时有事(保罗还不知道他被关起来的事)所以才托自己已经分居的妻子代为照顾自己,这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恐怕没几个人能搞懂,都够写小说的了。要命的是这还不是全部真相,难道要他说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私生子?他原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事到临头才发现不是不把事当事事就不是事了,也不是把事当事事就是事了——上帝啊,他想这两句话干什么,快把他绕迷了。但是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就显得更不自然了。

“我是,是巴特勒太太的亲戚。”保罗情急之下只想到了这一招,回答得还很含糊,好在安吉拉没有再细问他到底是哪门子亲戚,要不然他真的答不上来了。

“你是今天才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保罗可以感觉到安吉拉平静的语气下暗涌着的期待。他有些奇怪,觉得还是把之前的事隐瞒下来比较好,于是点了点头。立刻,她同样深藏着期待的眼神消失了,好像他的这个动作是一记沉闷的锤击,击碎了她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哦,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安吉拉的表情平静了下来,语气里却还存留着大小姐们常有的骄纵,习惯性地对保罗下着命令。

“这里是我的房间,应该是你出去才对。”保罗最讨厌小女孩们的富家千金做派,回答的时候很不客气。

“这里是我的家。”安吉拉并没有因为意料之外的顶撞而生气,只是淡淡地提醒保罗注意事实情况,不过保罗不吃这一套。

“没人跟你抢。但是现在我住在这里,而且是经过您的父母同意的。”保罗前面没有用敬语,反而故意把它放在后面,想气气安吉拉。

安吉拉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这个表情让她的真实年龄暴露无遗,不过保罗反而觉得她比刚才硬充沉着的时候正常了一点。只是那个表情只持续了一个瞬间,她很快又变回了那副淡然的样子,不卑不亢地说:“刚才是我失礼了,我向您道歉。我先走了,不打扰您休息。再见。”她拉开了门,准备退出去。

如果安吉拉被自己气哭了那倒没什么,保罗最多向她道歉然后对这种娇小姐避而远之。可是现在看她虽然生气却依然没有失去风度,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了一点,想叫住她给她道个歉又不好开口,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在原地尴尬地站着。忽然,他想起了自己手里的笔记,灵机一动,急忙喊住她说:“等等,我有话想问问你。”

安吉拉摸到门把的手停了下来,但依然背对着他,不带感情地问:“什么事?”

“你也认识杰克?”保罗扬起了手里的笔记本。

安吉拉转身的速度很快,快得她差一点因为重心的

转移而摔倒,但她立刻稳住了身形,眼睛死死地盯着保罗手里的笔记本,口气里还硬要过滤掉关心而显出一种冷静:“你也认识那个家伙?”

“你的称呼就不能客气一点?”保罗皱了皱眉,“没错,我是他的朋友。”

“你也是从亚特兰大来的?”安吉拉突然问道。

“是。”保罗差不多已经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你来这里多久了?”安吉拉接着盘问。

“两个多星期了。”保罗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受审的犯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的口气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刚才还说自己今天才到。”安吉拉不动声色地指出了他话里的矛盾。

“我的意思是我今天才到这儿,之前我一个人住在一家旅馆。”保罗的脑筋转的很快,顺溜之极地补圆了之前的话。接着他立刻反击:“本来是我要问你现在成了你问我,差点把我搞糊涂了。你怎么会认识杰克的?”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安吉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你拿这个东西干啥?”保罗不死心,抓着笔记本不放。

“跟你有关系吗?”安吉拉冷冷地问。

“当然有关系!”保罗终于激动了起来,但他还是尽量控制了一下音量,否则以他的大嗓门他担心会把安吉拉吓晕过去,他身上可没嗅盐。他尽量平静地说了从笔记本里得到的信息,以及那封不祥的信,连末尾那句留下的简单却透着绝望的谜的告别也和盘托出。刚才还想隐瞒的东西一下子公开了,他心里反倒觉得一阵轻松,因为他本就不是那种守得住秘密的人。在他的心里只有想说的话和不想说的话,而且他老早就知道想说的话别人通常都不想听,不想说的话才是他们所热衷的。“秘密”这个词对保罗来说太过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他不屑一顾。

安吉拉静静地听完保罗语法处处出错,而且发音也不标准的讲述,好在他的叙述还算流畅,她大致了解了自从自己在亚特兰大第一次假装被杰克和凯文催眠以后发生的事。那天凯文叔叔和自己上楼以后一句话不说就莫名其妙地想催眠自己却失败了,接着又换杰克来。看他们两个脸色都很不对劲,又不肯当着她的面把话讲清楚,所以她假装自己被杰克那蹩脚的缺少音乐辅助又缺少她的信任的催眠术催眠了,想弄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在成功骗过他们两个过后,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人在自己身上动作,反而听到了杰克和凯文这两个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人的谈话。那些话她记得一清二楚,内容和形式离奇诡异得她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嗓子叫出声来。从她偷偷睁开的一只眼睛里,她看到凯文叔叔把杰克带到了她房间的镜子前,要他自己给自己催眠!没过多久杰克就成功了,完全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那绝不是装的,接着

他们才开始对话,准确地说是凯文叔叔提问而杰克回答问题。联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催眠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安吉拉在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觉得愤怒,这两种情感都没有引起她的声带足够的震动,更何况那一句又一句听得她心惊肉跳。她并不清楚他们嘴里的“邓肯医生”是谁,“哈特福德”是哪个地方,也不知道“华人暴动”因为什么,最让她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些零零散散听到的东西和杰克有什么关系。但是这还不是最让她生气的,直到她亲耳从杰克的嘴里听到他这么尽心尽力帮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肖像的时候,她立刻恨上了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没想到她还在咬牙切齿的时候他们突然没声了,她只听见凯文叔叔把杰克叫醒的声音,这个他倒在行,只是杰克怎么叫自己她都不愿意睁开眼睛,他刚才那副样子引起了她的厌恶——或者恐惧,根本连看都不愿意看见他。接着就感到有人把自己的袖子拉了上去,在一阵凉凉的感觉里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针,她本来就怕疼,虽然被爸爸系统训练过可还是怕,结果那一针她硬是咬紧了牙忍了下来,她都开始佩服起自己来了。然后他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就下楼了,留她一个人在楼上消化着所有的震惊以及愤怒。直到遇到保罗之前,她都没有把它们消化干净。遇到保罗之后,他多少解答了一些自己的疑惑,可又抛给她一个更大的,深不见底的秘密。那句话不难理解,但是到底是什么引起了杰克这么无望的感叹,这和他的留书出走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她就想不明白了。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都挂在脸上,只是保罗对小女孩的心思实在不够理解,所以在他眼里只看到了安吉拉一直在皱着眉头想自己的事情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眼睛虽然是望着他的方向却没有聚集起光芒,完全把他忽略了。保罗觉得气氛有点沉闷,又不好像以前对待新奥尔良的狐朋狗友一样随随便便地就扯几句不计荤素的玩笑话来打破僵局,只好在一旁站着。

安吉拉散乱如风中摇荡的波光般的眼神终于重新聚集,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被自己逼成一座雕塑的保罗,语气很轻地说:“麻烦您把他的手记给我看一下。”

保罗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忙不迭地把日记本递了过去。想要解开秘密的心情压倒了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但是他眼下必须这么做。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多一时看不完,所以安吉拉拿着它出去了,保罗眼看她离开了,心情多少轻松了一点,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没有这么快就睡觉,眼睛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心里却一直萦绕着两个小小的影子,安德鲁和安吉拉的形象在他心里慢慢清晰了起来,这两个人对他算不上友好,可是他却不讨厌他们,相反,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一下:这两个小孩有点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