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去买车票了,不过……”杰克看她神情有变,动作都停止了,开始还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意识到她看见了什么。一时间他真想把自己塞进沙发的那个裂缝里,好逃离这种戏剧化的场面。但理智越过了恐惧,逼迫他抬起头来。瑞特的表情很平静,还冲他友好地笑了笑,从他的表情里他看不出什么,这反而让他感到更深的恐惧。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礼貌周全地和瑞特告别,他可以感到和他握手时他故意加重的力度,没想到他手劲儿这么大,他差点叫出声来,但一看他暗流汹涌的表情,他立刻噤声了。他什么都听到了,看样子是这样。这个发现虽然意外,却也没有让他惊慌失措,心里反倒有几分意外之喜。瑞特先生一向聪明,又善解人意,再说他说的全是心里话,他不会往坏处想的。不过他真是奇怪,瑞特先生到底属什么的,猫吗,怎么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还说斯佳丽小姐像猫,看他自己倒真像只敏捷的猫——而且老奸巨猾。

好吧,他该退场了,把舞台空出来给男女主角依依惜别用。虽然他很怀疑这两个人会不会又吵起来,也很好奇他们会说什么,不过显然他是听不到了。还是赶紧上楼去吧,跟保罗道个别,然后再回自己的房间把下一步计划记下来。直到他进入保罗的房间之前,楼下的气氛似乎一直都很和谐。

眼看着保罗的房门开启又关上,瑞特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好像刚才的风度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那一声门响就把它全部震塌了。他看着斯佳丽,神情不可捉摸的古怪,眼睛倒很亮。斯佳丽也不笨,知道那些话他应该听去了,她不在乎,反倒很高兴。她一直想跟他说心里话,只是没有机会,没想到老天保佑,他还是听见了。不过他会不会相信呢?她心里没底。总之话已经说出去了,别的她都不在乎,瑞特要嘲笑她就嘲笑好了,没关系,她挺得住。

“我发现你有了很大的进步,斯佳丽。”虽然是称赞,但瑞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这两场戏演的都叫人叹为观止,精彩绝伦。我很好奇你是拿什么打动那个人品高尚的孩子的,总不会是钱吧?”

“你这话啥意思?”斯佳丽没想到他会扯到杰克身上去。

“再明白不过了,你不用装糊涂。如果不是为了你,他怎么会出卖自己的良心来帮你做戏呢?这在中国人的话里叫什么来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早就说过收养他你是赚大了,现在你相信了吧?”

“你还以为我在做戏?”斯佳丽真想伸手把他脸上的嘲讽抓得一干二净,“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无赖不成?那些话你听到了,我也不用再说,信不信由你。”老天,她想说的可不是这些,可每次一听见他的嘲讽,她就会陷入语无伦次的状态。

“没什么信不信的,无所谓。”瑞特的表情又变了,

出奇的平静,“我相信杰克的人品,而且也答应了他要帮他的忙,麻烦你告诉他,我会去北方帮他找回记忆的。”

“北方北方,又是北方,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中了什么邪,先是阿希礼又是你,北方有什么好的?”斯佳丽忍不住发作起来,她讨厌北方,几乎已经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好处多了,可惜你无福享受。”瑞特听她提到阿希礼时眉毛向下撇了一下,一副不屑的样子。要出门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斯佳丽说:“关于我们之前达成的协议,希望你不会忘了。至于我答应付给你的钱暂时——”

“去你的钱吧,我才不稀罕。”斯佳丽现在有底气这么说了,因为塔拉的作物即将丰收,她不缺钱,再说自己还有两家店,兰莉把它们照管得很好。瑞特想用钱买她离开,可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只是她也不能太没风度违背诺言,所以又补充道:“关于那个,我可以签字,等你从北方回来的时候。”

瑞特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猛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把目光移到楼上。保罗刚从杰克的房间里出来,杰克还很舍不得他的跟他说着话,末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交付给了他什么重要的任务。保罗冲他点点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瑞特好奇地看着他们,静静地笑了一下。然后他伸出胳膊,和斯佳丽若有若无地拥抱了一下,斯佳丽几乎感觉不到他在抱着她。她突然大胆地反手抱住了他,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好在他没有推开她。她小声地跟他道别:“一路顺风,你一定得活着回来。”好像她预感到他这次北方之行会有什么危险。

“放心吧,亲爱的。我肯定会活得好好的,然后回来跟你签协议。”他也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别,说的话却完全不是她想听的。她气得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给他一巴掌,却被他意外地抱紧了。她的怒气瞬间消失了,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心里祈愿时光在此刻死去。

太阳完全出来了,灿烂地照在塔拉的红土地上。斯佳丽看着瑞特的背影被阳光涂抹上耀眼的金色,像是移动着的雕像一样渐行渐远,心里却没有感伤。瑞特说过他会回来的,他就不会失约。他从来没骗过她,她知道。不管他回来是要和她签分居协议还是离婚协议,她都无所谓,只要他回来就好。

杰克站在她身边,担忧的眼神被一片垂下来的阴影盖住了。他心里并不像斯佳丽那样阳光灿烂,阳光下也有阴影。瑞特先生昨天晚上和他说的,不只是那些一笔带过的危险,他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些他绝对不要自己告诉斯佳丽小姐的事情,它们就像他寄放到他这里的定时炸弹一样在他心里令人胆战心惊地滴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也许永远都不会爆炸,他这样希望着。瑞特先生不会有事的,他坚信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把那些东西交给保罗让他找机会交给瑞特先生的。

美国的

早餐永远是老一套,除了牛奶和面包就没有别的了。杰克轻轻地把奶酪抹在面包上,又夹了两片火腿,这才把它放进嘴里。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哈特福德的第一餐让他的胃备受煎熬,那些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的牛排对于吃惯了开水泡饭的他来说实在难以下咽,银光闪闪的刀叉在他眼里更是异化为了两把可疑的凶器。看着主人家拿着它们把牛排切割的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再放进嘴里,和他说话的时候被染成红色的唾液交织成一片蛛网,他当时就感到了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不顾老夫妻惊讶的目光径直逃进了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大声呕吐了起来。现在想起来这件事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当时自己那么敏锐地就知道那里是他最需要去的地方,为什么对于那个怪模怪样的瓷砖马桶那么信赖,也许是因为它们代表的是肮脏过后的清洁,只要把所有的不洁毫无保留地交给它,就可以重新变得干净。呕吐的时候他很用力,甚至是在拼命,好像自己吐出来的不只是未及消化的牛肉残渣和腌黄瓜,还有对于金发碧眼的洋人的恐惧,对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房子的不适应,更重要的是,对于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和所有因此产生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的厌恶与最后一点点留恋,都随着他虚弱的手指无意中按下的抽水开关所带来的突如其来,强劲,而又干净的激流一起,哗哗的流走了。等到自己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有些苍白,但仍然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微笑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崭新的自己诞生了。是他自己亲手扼死了那个孤僻到没有一个同来的孩子愿意与之同住的林克杰,又亲手接生了这个开朗到绝不会有一个人不欢迎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杰克,这倒是个好名字,上帝的恩赐。感谢上帝,感谢你恩赐给我一个全新的开始。他确信,他可以开始和过去毫无关系的,新的生活。

只是这想法像是阳光下透明的肥皂泡,虽然美丽,却一碰就碎了。碰碎它的不是冰冷的现实,而是冰冷之中包裹着的那一点温暖的柔情。也许不是碰碎了它,更准确地说,融化了它。当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到让人不忍责备的抱歉神情,连他自己也几乎就要把它当真了。老先生不出所料地没有责备他,反而向他道歉说饭菜不合他的口味,他的妻子正在准备其他的东西。他立刻安慰他说是自己身体不好水土不服,和您的饭菜没有关系,习惯了就好了。说完他就准备冒着拉肚子的风险忍着恶心把剩下的牛排吃完,却发现它早就被老先生全部倒进了自己的盘子里。他真搞不懂美国人是怎么想的,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老太太端着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小盘子走了过来,他看着上面可爱的小天使,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老太太轻轻地把盘子放在他面前,用英语告诉他这是牛奶熬成的麦片粥,她知道他是上海人,爱吃甜的,所以多放了一点糖,应该会合他的口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