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写的东西很多,比如我怎么到美国来的,还有在北方的生活,南方人肯定感兴趣。”他装作没有发现她过激动作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学梦里,“还有我在查尔斯顿和塔拉的生活,都可以写。就像那位‘十二棵橡树’先生,他写的南方贵族的书在北方就很受欢迎,听说挣了不少钱。”他甚至不怕死地提到了阿希礼,还故意露出向往的样子,同时用手指了指楼上还没有开启的房间,暗示其他人还在睡觉,不能太大声,满意地看着斯佳丽的脸色阴沉下来,一副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你这家伙真是,真是——”斯佳丽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准确的说她觉得自己能想起来的词骂出来都不足以消解自己的心头之恨。所以她改为怒目而视,绿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快要把杰克点着了,

杰克丝毫没有惧意,反倒越来越放肆:“可惜就是瑞特先生马上就要走了,我又不能跟他去北方,他要是还在这儿我还能多个知己,能写的东西也多。斯佳丽小姐,干脆你和他一块去北方好了,再带上我,说不定——”

“你想的美!”斯佳丽恶狠狠地打断他的白日梦。“我死也不会去北佬的地盘的,你那么想去自己去好了,别拉上我。瑞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非要跟阿希礼一样往北方跑,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好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我不想听,给我闭嘴。”“好的。”

杰克果真一声不再言语。斯佳丽一开始还在生他的气,过了一会却感到气氛的压抑。她最受不了有人在却故意沉默,这让她觉得憋闷。只是是自己让他闭嘴的,她也不好再让他开口。这个家伙也是,怎么这会儿这么听她的话,好歹说点什么啊。是不是他也跟瑞特学会了整自己为乐?

最后还是斯佳丽忍不住了,主动打破沉默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口了,只要不再讲那个见鬼的十二棵橡树和北佬。”“要是等别人真的都见了鬼,你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杰克小声嘀咕了一句,斯佳丽没听见,即使听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杰克讲的是中文。紧接着杰克又换用了已学得以假乱真的南方腔:“好的,我绝对不再讲见鬼的十二棵橡树和北佬了,我保证。”看着斯佳丽又要发作,他立刻转换了谈话内容,“我想讲讲有关南方的事,有关战争和重建的事。”“老天你还是再换个话题吧,以前听那些人讲什么邦联听得我头都疼了,现在好不容易没什么人嘀咕了,你这个外国人怎么又掺和进来?”“您难道不想了解一下北方人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吗?还有他们作为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评价?”“去他的胜利者,一群强盗;去你的失败者,南方什么时候败了?”斯佳丽来气了,南方人的血脉沸腾起来,连珠炮似的跟杰克说起了南方人战争时期的英勇无畏,还有南方人在重建时期克服困难的决心,她重点提到了玫荔和兰德莉雅,当然还有自己重振塔

拉的过程,连瑞特也没漏掉。她心里积淀了太多的东西,过去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它们就什么事都没有,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这些专属于她的记忆,又不只属于她的记忆——准确的说它们属于每一个经历过那些艰难岁月的人——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造化弄人,兜兜转转,过去从未过去,也不可能消失,总有一天它们会回到身边,让人不得不去面对。

杰克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从没见过斯佳丽如此激动的样子,更关键的是他抓住了斯佳丽话语中提到的那些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玫荔,应该就是阿希礼先生的亡妻吧,他从报纸上看到的,阿希礼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兰德莉雅,怎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从她的描述里他觉得这个形象越来越像他在北方认识的那位夫人了,可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至于重建塔拉的过程,瑞特先生昨天跟他说过一部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当事人的话最具有冲击力。虽然他看过李卓吾的书,也赞同“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儿?”,“谓见有长短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之类倡导男女平等的“异端邪说”,可是他也看得很清楚,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男女平等从来都没有真正实现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也许他活着都看不到了,所以斯佳丽能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挑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不管手段正当不正当,总之她成功了,目的比手段更重要,手段只为目的而存在,所以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一个女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并不是歧视,只是钦佩;重点是她对瑞特先生还真是一往情深,看来自己的试探成功了,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斯佳丽终于说完了,她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一杯水,等着杰克消化完所有的惊讶把嘴闭上。她并不在意跟他说这些自己的事情,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肯听的人。瑞特不愿意告诉她自己说了什么,连杰克也不放过,好在杰克还有点良心,不明着说就暗度陈仓,也不算违规。只是她实在对文学缺乏起码的鉴赏力,那四盒葡萄究竟什么意思啊,最后一个她听懂了,可其他三个呢?看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想,可自己都多少年没碰过书了,想得到才真见鬼。不过没关系,一个故事而已,想出它的寓意不会比她当初管锯木厂还难的。

杰克很快恢复了正常,等斯佳丽把水杯放下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虽然反弹琵琶不是他一贯的作风,背后说别人坏话也有点损,不过瑞特先生昨天怎么说的,只要目的达到了,采取什么手段不重要。真不知道他要是发现自己这么快就把这个原则活学活用到他身上会是什么表情,杰克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坏坏的笑容,让斯佳丽有些不舒服。

“别做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我看着别扭。”斯佳丽不悦地制止他,其实她从这个表情

里看见了瑞特的形象。不知为什么,除了瑞特以外任何人如果摆出这副表情都让她心里不舒服,在她心里这个表情只有瑞特一个人才配做。

杰克立刻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平和与风度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才符合斯佳丽对他的一贯印象。

杰克又开口了,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的赞美:“您很了不起,斯佳丽小姐。”

“谢谢你的夸奖。”斯佳丽没什么兴致地回应,她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杰克故意把话题转向她其实不想听的地方,极尽谄媚之能事地夸奖她,直到斯佳丽听不下去了要他闭嘴他才闭嘴。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杰克制造出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斯佳丽来打破它。她心里很不喜欢被别人耍的团团转,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能帮她打败杰克。每次不和他起争执还好,每次吵起来都是她输,他永远风度翩翩地立于不败之地。好在他从来都是见好就收,从不像瑞特一样对她穷追猛打逼得她说不出话。这小崽子还算厚道,而且是愿意帮她的,斯佳丽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立志害人的话会有多少人倒霉。自己当初收养他究竟对不对她到现在也不清楚,她没有救世宏愿,只求自己能过好,留这么个人在身边完全就是定时炸弹,她经常后悔当初为什么就头脑发热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现在想甩也甩不掉了。她看不起蠢货,可要是真遇到比自己聪明的人,她虽然不会认输,可是总赢不了他们。好吧,她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认了,杰克比自己聪明。

杰克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说:“凭您的胆量和才干,完全可以再找一个更出色的男人嘛,干嘛非缠着瑞特先生不放,反正他又不——”说到关键之处他故意装出说漏了嘴的样子,一脸后悔地想要补救。“啊。我的意思是,我是说……”紧接着他低下了头,故意不去看斯佳丽阴沉下来的脸色。

“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斯佳丽的嘴唇都在颤抖,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命令杰克把头抬起来。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该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杰克把这话翻译成了英文,说的时候感觉很别扭,他相信斯佳丽听着更别扭,准确的说应该是“伤心”。他是很不想伤她的心的,不过为了她的幸福,他也只能这么做,“有些时候,只要您肯放自己一马,不那么执着,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您可以得到别的,更多的快乐。至于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就当它们是个美好的回忆好了。您还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部毁了吧?”说完,杰克不太放心地偷偷打量着斯佳丽的脸色,乌云渐渐消退,一片深沉的雾笼上了她的面容,可以看出有两股力量在她的心里激烈交锋。不知是谁赢了,总之斯佳丽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冰冷的表情让杰克始料未及,他隐约感到情况似乎在向他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