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初夏,太阳的热度也逐渐增强,斯佳丽却觉得车厢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寒气逼人。不只是空气,连车轮都被冻结了,要不然怎么那么慢?瑞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悠闲自在地摊开一张刚买的报纸看了起来,眼光再没有往斯佳丽或者阿希礼的方向看过。斯佳丽根本不敢去看他或者去看阿希礼乃至小博,幸好还有个保罗在,于是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跳下火车的冲动和他寒暄了起来。只是保罗看来对她昨天的那一口铁齿铜牙心有余悸,对她的过分关心不敢回应又不得不回应,像个反应迟钝的打字机器一样斯佳丽问三句他答不了一句,所以整趟旅程成了斯佳丽一个人自问自答的独角戏。

终于到地方了,斯佳丽松了一口气。她手忙脚乱地去拿自己的箱子,但瑞特已经抢先一步替她把箱子抓在自己手里,所以斯佳丽只好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她装作寻找来接她的人的样子止步不前,想等阿希礼和小博走远了一点再和瑞特一起跟在后面,瑞特却已经看穿了她的把戏,粗暴地抓着她的手臂就要把她往阿希礼的方向带。她刚想惊叫出声,就撞上了瑞特平静冷漠的眼神,把她的的动作全部冻住了。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听到旁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天,斯佳丽,你们怎么还站在这儿,快上车。”她听出这是威尔一贯波澜不惊的声音,立刻像得了大赦的罪犯逃出刑场一样飞快地登上了马车。刚想命令威尔快点儿走——眼下她可顾不上阿希礼和小博,心里还在想怎么跟瑞特解释这件事,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要她解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看见威尔把车赶到了阿希礼停下的地方,催促犹犹豫豫的他赶快上车。她当时就明白了,是威尔叫阿希礼回来的。她真想大骂威尔一顿说他多管闲事尽帮倒忙,她当然明白威尔这么做合情合理,请阿希礼回来念悼文,就像以前杰拉尔德去世的时候一样,可她怕瑞特不明白又胡思乱想,现在她跟瑞特的关系就像单脚踩在钢丝绳上的人一样岌岌可危,但起码还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可阿希礼一来,她连单脚站立的可能都没有了,摔下去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摔得多惨。

斯佳丽表情僵硬的坐在车里,眼睛没有望向车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果断地投向了窗外。她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这样就不用听着瑞特和阿希礼的一问一答备受煎熬了。瑞特问的问题乍听上去平淡无奇,无非是你这几个月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之类的客套话,但斯佳丽明白里面暗藏玄机,他是想套出阿希礼的最近的真实情况,搞清楚他和自己还有没有联系。阿希礼的回答倒是老老实实,说出来的都是她没听说过的地名,但瑞特都很了解,不时用一句“哦,那个地方我也去过。”来捧场。这样下去可不行,到时候阿希礼没事了可自己说不清了,可她根本插不上话,因为那些地方她连地理位置都搞不清楚。也许这样比较好,她一点都不知道,起码算不知者不罪吧,但是瑞特会不会觉得她在演戏?要不然她不懂装懂地插几句嘴?这样显得比较自然,而且又能向瑞特澄清自己不知道那些地方,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和阿希礼有过联系,可是要是她

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太浓厚的兴趣的话,瑞特会不会以为她对阿希礼旧情不忘所以才想去那些地方?哎呀自己到底该怎么办,面对瑞特这么一个心思重又多疑的家伙,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不管怎么说,得先把头从外面偏回来,否则只会让瑞特觉得她心虚。她真奇怪为什么现在自己面对瑞特的时候就自动败下阵来,更准确的说她自从认识他以后跟他的交锋就没一次赢过的,但是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不打就认输啊。

“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他。”她在心里轻而易举地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解释,“所以现在生怕自己会惹他不高兴,因为他在我心里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因为我爱他就像他曾经爱我一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被他拒绝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我们都是讲究回报的人。”这最后一点让她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瑞特说过他们是同一类人,但是她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她又很敏锐地提醒自己,“我得想办法让他明白我的心意,还得让他接受才行。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得让他回到我身边,哪怕因此要牺牲掉尊严。他愿意嘲笑就嘲笑好了,我不在乎。”她攥紧了拳头,眼睛里又燃烧起了强烈的斗志,这副表情让眼光不小心扫到她的阿希礼猛然一惊,接着不知何故地叹了一口气。瑞特本来秋水无波的表情也因为她突然攥紧的拳头和因此转头看到的景象而波澜陡生,但在被她意识到之前又重新变得风平浪静。

威尔停下了马车,斯佳丽第一个不顾形象和安全地跳了下来,向着那栋白房子飞奔。她没有顾上去看地里即将成熟的谷物,没有顾上去看田里劳动的黑人因为她的疯狂和衣衫不整而惊讶得张大的嘴巴,没有顾上去看新开辟的红土地里开满了奇异的她从没见过的花朵的新品种植物,没有顾上去看迎出来的波克和迪尔茜以及普莉西脸上不常有的悲伤和凝重的表情,她眼里只有嬷嬷。

苏埃伦因为临产而理所当然的躺在自己床上,斯佳丽没有管她,也没有去管在楼下围坐成一圈听杰克讲故事的小孩子,她直接冲进了嬷嬷的房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嬷嬷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躺在床上,她像一棵巨大的铁树一样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让整个房间都显得小了不少。斯佳丽从没见过这么高大魁梧的嬷嬷,她被吓住了,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却撞上了紧跟着她进门的瑞特。瑞特用手按住她不停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她;“别怕,斯佳丽,她是你的嬷嬷啊。”这句话给了她勇气,她止住了后退的脚步,向前快步走了过去。瑞特没有跟上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嬷嬷的眼睛恢复了以前的清澈,却不再有智慧的闪光了,现在的她就像一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婴儿一样蒙昧无邪,似乎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安详的燃烧着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整张脸都被它照亮了,闪出了年轻的光彩。斯佳丽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一个人生命的太阳要落山了,在山间涂抹着自己最后的温暖的灿烂色彩。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想扶嬷嬷坐下,却被嬷嬷执拗地打掉了。嬷嬷转过头,眼里的

那团火焰带着不可靠近的热度逼退了她。她眼睁睁地看着嬷嬷蹒跚地走到门口,瑞特并没有阻拦,而是体贴地把她让了出去。他没有理会斯佳丽的无声抗议,做手势让她跟上嬷嬷。她走到门口,胆战心惊地看着嬷嬷以一种随时可能会摔倒的姿势危险地走下了楼,引得孩子们都惊奇的睁大了眼睛,连故事都忘了听。杰克放下了书,望向嬷嬷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不舍和愧疚,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贮满了一不小心就会滚落的泪水,但他终于没有哭出来,而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孩子们都跟着嬷嬷走了出去,他却留在屋里没有动。斯佳丽瞪了他一眼,拉着迈不动步的他跑到了大门口,速度都被他拖慢了不少。瑞特走在最后,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斯佳丽跑到大门口的时候,嬷嬷已经走了出去,走向了塔拉的红土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劳作,默默地盯着她。斯佳丽想要追出去,却看见一直留在外面的阿希礼慢慢地走到嬷嬷身边,像个虔诚的牧师一样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和她开始了除了他们和上帝以外谁也听不清的对话。嬷嬷渐渐安静了下来,孩童一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眼里的火焰像玫瑰一样热烈的绽放,接着又迅速的熄灭,她带着一脸满足的微笑像终于被推倒的土墙一样慢慢倒在阿希礼怀里。斯佳丽再也忍不住了,飞奔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阿希礼,把嬷嬷被太阳照得暖洋洋的的身体紧紧搂在了自己怀里,哭得像是一个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斯佳丽感到太阳的热度慢慢消失,怀中的身体也渐渐变凉,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有几片颜色颇深的云已经悄悄地把太阳遮住了。她赶忙擦干了停留在腮边的泪水,找人趁雨还没有落下来之前去把嬷嬷埋葬。然后她跑到了已经回到众人之中的阿希礼身边,强忍着悲痛用颤抖的声音问嬷嬷和他说了什么。阿希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环顾了一下悲伤的众人,这才开口说道:“她说,‘埃伦小姐,你过得好吗?但愿你能找到你的菲利普。杰拉尔德先生,愿上帝保佑你能获得幸福。’”众人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除了站在一旁的瑞特,他的表情像是被针刺中了一样充满了惊讶;还有本来悲伤的杰克,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一成不变的悲伤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斯佳丽想起了嬷嬷发病时和她透漏的秘密,除了她以外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她立刻装作不在乎地把这句话忽略了:“她还说了什么?”阿希礼摇摇头:“什么都没了。”“怎么可能?我不信。”只要能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她不在乎自己此时的表现是不是像一个泼妇。“真的没了。除了……”阿希礼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故意欲言又止。“什么?”斯佳丽不知道阿希礼是在帮她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她以为嬷嬷真的又说了什么,脸上的急切一清二楚。“她还说,‘求主保佑你永远幸福,我的斯佳丽小姐’。”斯佳丽惊呼了一声,提起裙摆就往嬷嬷倒下的地方跑。阿希礼不引人注意地叹了一口气,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歉疚和赎罪后的解脱。瑞特从他和斯佳丽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紧盯着他,这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