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莉没想到的是,迪森英挺的五官突然扭曲了,脸色阴沉得让她心里一颤,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虽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客厅里的气氛却仿佛屋里马上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下雨也没什么,她怕的是那种类似于乌云聚集时不动声色的表面平静,随便揭开一片都会伴随着激烈的倾泻。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还好,他的神情慢慢又恢复如常,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攥的出汗了的手,再抬头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没想到这么快……安吉拉还要进行长期治疗——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兰莉在他说前一句话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她莫名其妙:“什么我要走你送我,我没说要——”这话刚说了一半她就反应过来了,原来他以为自己那么说是要离开了,可是她没这么想过啊,她本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慌硬生生截断了即将顺口而出的另外半句话。人的真实情感总是会在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候流露出来,只是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即使意识到了,也会把它用各种外界的限制掩埋起来,堆成一个荒凉的坟墓,碑上镌刻着自己所有的无奈,或者说,虚伪。至于是因为无奈而虚伪还是因为虚伪而无奈,她就不知道了。

只是这说出口的半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了。她眼看着迪森的整个人都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人间那样松了一口气,吐出了郁积在他心里那么多年的,对于爱情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心里竟然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前她一直刻意模糊各种感情之间的差别,笼统地对所有人好,只除了迪森。现在她廓清了这种差别,不再害怕细分感情会把自己的好变得支离破碎,或者说把自己的名声变得支离破碎。人总是对无关紧要的人拼命示好,却忘了关心一下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以前的她太自私了,对迪森是,对安吉拉也是。

虽然是盛夏,但是迪森分明感到一种暖暖的温热感充盈在他的身体里,意外的舒适。原来能在夏天感到温暖,是一件这么温暖的事——他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了,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好的感觉没办法找到特别好的词来形容。

话说回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人们才会觉得好不是吗?

迪森慢慢地把手掌伸展开来,手心一片潮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把手缩了回去,拿出自己兜里的手帕,用心地擦了擦,接着又伸向了兰莉,一如舞会上的邀请。兰莉看着他眼里流动着的脉脉温情,和那孩子一般渴盼与她和解的眼神,突然就有了一股勇气,一股让她允许自己握住这只被战争打磨得略显粗糙的手的勇气,一股可以让她告别过去的自己的勇气,她眼下还看不清那个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是当迪森手心里的热度透过皮肤传达到她身体里时,她连这唯一的一点惧怕也不怕了。以后怎么样她还不知道,但是这不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以后会牵住这只手,一起走过所有的“以后”。她不再害怕,因为“以后”,都是从“现在”来的。

这时候,那座大钟又来恰到好处地凑热闹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回荡在客厅里,压住了兰莉小声的呢喃:“终于,旧的一天都结束了。”

她不知道迪森的耳朵原来那么尖,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干过侦察兵,她自己都听得模模糊糊的声音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皱皱眉头,接着又很快地展开了:“新的一天,才刚开始呢。为了表示庆祝,亲爱的,我能不能吻你?就一下,我保证。”

他的那句“就一下,我保证”让兰莉偷笑了一下,本来她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但是迪森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就像个一直听话的孩子偶尔调皮一样,在要干坏事之前还要求大人的许可,让人没办法拒绝。

但是兰莉立刻就知道自己被他骗了。这“一下”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可谁让她自己都没说有时间限制呢?迪森新生的胡渣不时摩擦着她的下巴,让她觉得仿佛初夏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肌肤感受着和自然的亲近,交错着一点痒和酥麻,却带给她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不由自主地,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对于迪森来说迟来的一刻——对她也是。

只是闭上眼睛之前,她的眼光扫过了那幅自己带过来的风景画,画面的内容和构图她都记不清了,只是忽然想起了它的名字:《回家》。

斯佳丽觉得今天的兰莉不大对劲,虽然她对于同性的心理一直不太了解,但是出于女人共有的一种蛮不讲理却又相当准确的直觉,她看出兰莉心里有事,而且是对她很重要而且一时拿不定主意的事。如果非要问她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她倒也不是完全的胡蒙瞎猜,最异常的情况往往会有一个最正常的解释,这句话还是生活本身教给她的。她见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又经历过那么多的情感波折,早就对这些见怪不怪了。昨天她是最早上楼的,对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不过她也能凭自己的聪明劲儿猜个八九不离十,今天兰莉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跟迪森绝对脱不了关系。

兰莉这种摇摆不定的心理状态斯佳丽自己是很熟悉的,以前的她面对阿希礼和瑞特的时候就经历过,所以她理解兰莉,但是又不能理解,毕竟兰莉的情况和她不完全一样。以她这个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迪森没什么不好,完全可以算是很优秀的样本了。他人长得高大英俊,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对兰莉又温柔体贴,斯佳丽不明白兰莉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她虽然有过一个短命丈夫,但是那种包办一样的婚姻能产生深厚的爱情就见鬼了,不应该跟自己似的因为“把一件漂亮衣服套在哪个人身上”就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才对;虽然有安吉拉在,但是迪森又不是专横暴躁的后爹,对她百依百顺的,安吉拉明显也喜欢他,两个人比亲生的还好。总

之给人的感觉就是所有的外在条件都一应俱全足够让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嫉妒得眼睛发绿(当然,这些女人的眼睛里肯定不包括她那双绿翡翠一样的眼睛,作为好朋友她是真心希望兰莉能得到幸福的),但是兰莉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至少也是努力让自己显得风平浪静,什么话都不愿意和她多说,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尤其是对比了迪森今天早上见到她的时候那满面春风的笑容以后,她心里的疑惑更重了。迪森的笑容甚至让他的声音在她听来都悦耳了不少。原本听北方腔对她来说无异于酷刑,但是好在迪森的发音很标准,大概是因为早期移民到美国的英国人贵族式的严格家教和长期外出作战的关系,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正统伦敦音的严谨,又混合上山地人特有的清脆,让她觉得既亲切又不轻佻,这才拯救了她的耳朵。

迪森今天出门例行公干,顺便派人去发请柬。安吉拉和那个她还不知道名字的小黑人一起出门上学去了——上帝保佑,他们总不可能在一个学校吧。她倒是喜欢那孩子的勤快踏实,但是在亚特兰大被占领的时候军政府强制推行的黑人白人混校政策她是头一个坚决反对的,真不明白北方人是怎么想的。至于保罗,不知道缩在自己的房间干什么,她也没有去过问,毕竟北方人生地不熟他不会乱跑,再说现在的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保罗。瑞特把这事儿交给她了却没说怎么处理,他明知道她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可她真想找个人问问该怎么办,但要命的就是这种事又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求人家帮忙拿个主意,所以她一直在伤脑筋。

“怎么了。斯佳丽,你好像心事重重的?”兰莉中止了训练——其实本来也没多少要学的,体贴地问道。

斯佳丽猛地回过神,急忙辩白:“哪有?没有的事——你刚才说到哪儿了?”说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还说没事,连我刚才说的都忘了。”兰莉看着她笑得很宽容,“你是不是在想巴特勒先生?”

“差不多。”斯佳丽泄气地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虽然兰莉的猜测其实并不准确,却抓住了她烦恼的根源。

“放心吧,巴特勒先生是好人,肯定会没事的。再说有华尔蒙特先生在,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了。”兰莉安慰她说。

前一句话斯佳丽完全可以忽略,她早就看出来了,除非世界上都是好人,否则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就是瞎扯出来唬人的。再说无论她还是瑞特自己,都绝对不会承认“巴特勒先生是好人”这句话的真实性,之前这么说过的只有一个在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坏人”这种概念的玫荔。后一句话让她心里一动,兰莉对迪森的称呼终于不再是“那个家伙”,“喂”,“他”这种冷冰冰的字眼了,虽然这个称呼的客气成分远大于亲密,不过对于他们的关系来说也算是一个好的信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