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认出

“我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一幕了的。”胖少年站在门口的属下,上下打量着红娘道:“我怎么不记得有红娘被赶走的事儿啊,这阿红还真能掰扯。”

吴越不答,只眯眸看着红娘远去的背影道:“也不一定是她编的,历史记载很少会记录一些细节。”

“瞎。”胖少年不屑撇嘴,左看右看,见街头都是古代人,忽然拉着吴越的手道:“吴越,要不咱们到处逛逛?好容易还能来一次古代?”

吴越冷笑,指着对面路过的唐装男子道:“古代?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阿红的世界,可不是真正的古代,你看看他们的眼神。”

“眼神?”胖少年揉了揉眼睛,果然看到周围经过的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向自己这边看来,不由吓了一跳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他们都是阿红的分身,我们是外来者,自然要受到关注,走吧。”吴越拉着胖少年避开人群,循着红娘的足迹而去。

张生去了的长安,与普救寺并不远,红娘又有银子,上了一辆马车,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到了,只是长安乃是热闹繁华之地,找张生未免有些麻烦。

然而红娘自然有红娘的办法,她打听到新晋进士常去的几个酒楼,男扮女装在哪里候着,果然,没过几天,在一个循循冬日,她逮住了张生。

彼时,张生正在跟几个同榜进士聚会,少年中举,自然意气风发,如今又被当朝宰相看中,成为贵婿,自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两,这么喝着,已经到了晚上,张生已经喝得伶仃大醉,回来的路上,在马上东倒西歪,也不顾同窗们的,只一味昏昏沉沉,忽然,在青石路上,闪出一个人来。

“谁?”

众人都喝多了,看到月光之下,忽然显出一个少女,都唬了一跳,勒住马缰,连酒都醒了。

“张生。”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一只破空箭,一下穿透了张生的脑袋,张生猛地打了个寒战,他认出这声音了——

“你……”

“是我。”

红娘一步步踏着青石路,像是月下降临的使者,又像是阴间而来的女鬼,最后在这些进士的一尺之外停下,仰头看着这些青年才俊们,忽然一笑,对着其他人道:“你们觉得……他是什么人?”

说着,红娘指着马上的张生。

这个问题着实问得古怪,其他的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红娘什么意思。

“张生,张相公,今年的状元郎,相门贵婿,青年才俊,不可限量,不是吗?”红娘一字一句吐出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夜空这样清亮寂静,这些话不用高声,就能传出去很远,自然也能让其他人听得清楚。

“姑娘,你到底要说什么?”旁边一个进士好奇地问,嘴角已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了。

张生如此得意,自然也是有人嫉妒的,而这位少女,面色不善,似乎是来找张生麻烦的,在这个即将要迎娶相门贵女的微妙时刻,这麻烦真来的巧,来的妙,来的顶呱呱。

红娘何等人物,在月光下看那进士的神色,立刻顺杆爬,跪下道:“这位公子,正是要您来给我家小姐做主,这个张生——”说着,指了指张生道:“他与我家小姐有了私情,我家小姐一片痴心,用自己多年积蓄资助他赶考,结果他考上了却六亲不认,始乱终弃,如今我家小姐病卧在床,请给各位公子评评理!”

说着,红娘一下拿出自己的扳指,举起手,放在月光之下,好让所有人看得清楚,朗声道:“这是张生跟我家小姐的定情之物,此物乃是他母亲给他的,谅他也不敢不认!”

众人听到这话,都看向了张生,瞬息之间,竟然一片沉默,每个人心头都浮出一个念头—— 张生惹下了这样的风流债,如果当朝韦相听说了,又会如何?”

张生此时所有的酒气,顿时化成冷汗,别人想得到,他更想得到,如果韦相知道这件事,那自己这门亲事可能就不保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真没想到红娘这小丫头来这么一手……

“咳咳。”心电转念之间,张生开口:“红娘,有话好好说,这样吧,咱们回到客栈再说如何?”

如今因为张生还没成亲,所以暂时客居在当初赶考的客栈。

众位进士也忙着搭腔:“就是,就是,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先回去再说?”

红娘冷笑一声道:“那就不必了,我这么做,张生自然怀恨与我,他是天子门生,状元郎,杀死奴婢完全捏死一只蚂蚁,我若是去了,自然羊入虎口,所以如今我也只在这大街之上嚷嚷两声,你们是他的同榜,就替奴婢宣扬一下吧,我们崔家虽然不是权贵之门,却也不是任人欺负了去,若是你们要打听,只管去普救寺问那些和尚们,有没有这件事,张生又是如何忘恩负义的!”说着,把手里的扳指一下抛给了旁边那个进士,转身就走。

那个进士措不及防,一下竟然没接住,扳指“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打了个旋,卡在了街头的砖块上,映着月光,发着幽幽的绿光,像是对深情的讥讽。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了张生。

张生一脸尴尬,盯着那扳指,对着众人讪讪而笑……

第二天,此事名动京城,韦相听说这事,怒气冲冲地派人来质问,那意思不想跟张生结亲来了,与此同时,谣言四起,众说纷纭,人人都在传状元郎的风流韵事,诉说状元郎是如何的负心寡义,与此同时,竟然还有好事者派人去普救寺亲自调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红娘见到这样的情形,自然十分痛快,心道你张生既然能做初一,我红娘自然也要做初二,如今你身败名裂,我看你能不能娶得成相门之女?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张生的腹黑,就在物议沸腾的时候,张生忽然做出一件事来。

而不幸的是,红娘还在当场。

那是一个重阳节同榜诗会的大厅里,红娘因为要亲眼看到张生的窘态,扮成了小厮在里面伺候,然后看到张生坐在角落的一隅,几天不见,竟然瘦得脱了形,清俊的脸上全是憔悴,眼睛里也充斥着血丝,神情呆呆的。

他本来是诗会的中心人物,然而出了这种事情,自然被冷落了,只能晒在角落里,无人搭理。

红娘在一旁看得痛快,也十分得意,恨不得立刻回去禀告小姐,让小姐也好痛快痛快,然而她知道小姐绝对不会痛快的,她跟小姐不是一样的人,一直都不是,从来都不是。

哎,柔弱多情的小姐,红娘心里感慨着,正在此时,忽然,花鼓传到了张生的手里,众人一下停了话头,看向了张生,这是这些日子,人们嘴边议论最多的一个人,也是心里鄙夷次数最多的一个人。

眼见这个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花,手里端着酒杯——他要被罚诗了。

当然,对于状元郎来说,罚写诗真的不算什么,然而不同的是,他有什么脸来写诗呢?难不成诉说自己如何辜负女子情深?

红娘见到这种情形,几乎要笑出来,她真想让小姐也来看看,看看张生的窘态,看看张生如何被人唾弃,小姐,我替你报仇了!

就在红娘露出得意的笑容时,却见张生长叹一声,把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开口道:“ 崔家之事,并不是我要分手的,这是莺莺小姐给我的书信。”

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朗声读起来:“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他是状元文才,自然声情并茂,文采非常,众人静静地听着,到了最后,纷纷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原来是女子自卑身份,主动分手,这倒是为难张兄了。”

“张兄,你怎么不早说……“

“就是,就是可惜,可叹,可悲啊。”

张生叹息一声,开口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众人纷纷喝彩,赞赏他“迷途知返”“改邪归正”……

……

“真是活见鬼。”

吴越和胖少年就坐在那个大厅的角落,跟红娘离得不远,见到这种情形,胖少年几乎惊叫起来:“这是什么鬼?怎么张生这么着,大家就都原谅他了?他不是个负心男吗?”

“因为唐朝的时候,才子风流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跟青楼女子的风流事迹,对他们来说,不仅不可耻,反而十分荣光。”吴越淡淡地道。

“可是崔莺莺不是青楼吧?”胖少年挠了挠头,感觉一头雾水。

“我不是说过了的?崔莺莺很可能是崔家养的家妓歌女,只等着待价而沽,张生不肯娶她,大概也是因为这个,那个崔夫人也没有替莺莺来讨说法,其实也是这个原因吧。”吴越摇头了摇头,眸光看向了红娘,因为此时,红娘已经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追上去。”吴越拍了一下胖少年的胳膊,站起来追过去。

……

原来他还有这么一招,好,好,好。

红娘失魂落魄地走出酒楼,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这么茫茫地走着,走着,人似乎很多,长安是最繁华的帝都,人来人往,一张张陌生的脸,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一座又一座楼群,她害了小姐,本来以为报仇了,谁知道……

张生的反击竟然当众揭穿了小姐的身份,然后把帽子扣在了小姐头上,小姐成了“妖孽”,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而张生自己……却清白了,呵呵,呵呵。

那以后谁还把小姐正经对待呢?

小姐还怎么嫁人呢?

哦,对了,其实不应该怪张生,是自己,自己当众揭穿了这件事,让小姐身败名裂,张生只不过顺着自己的话说而已,那么……

那么说起来,是自己害了小姐的一生?自己给小姐找了张生,张生负心寡义害了小姐,自己去报仇,却又害的小姐身败名裂,名声扫地……

等红娘清醒过来的时候,见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了一个佛塔的顶层,遥遥的高楼,晴朗无云,天地之间,仿佛也只有她,即将要飘摇直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