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学区房

“那么……我先走了。”

在同学会上,我站了起来,对众人鞠躬告别,众人正在推杯换盏,没几个人搭理我,只有身边的同桌拍了拍我的肩头,打了个酒嗝,酒气熏熏地问:“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不了。”我微笑地摇头,看着忙的没工夫理会自己的同学,摇了摇头,站起来,转身径直走出了饭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滴滴答答地打在了石板上,正是夏末秋初,寒风津津得吹着路人,天是姜黄色的黑,像是污染了灰尘抹布,我仰起头,打开了自己手中的伞。

饭店离家里很近,虽然下雨,也用不着搭车,路上行人匆匆,街头上也没几个人,独自一个人撑着伞,默默地沿着路边向前走,哗啦啦的雨,把凉鞋都打湿了,这凉鞋很贵,是在专柜上买的,小两千的品牌货,所以我走得十分小心,尽量不要让雨水溅在鞋跟上,可惜还是湿了,我叹了口气,从都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着鞋子上的珍珠,听说这些珍珠是用真的珠子串出来的,本来是为这次同学聚会精心准备的,然而呢。

然而呢?

想到刚才同学们敷衍的脸,我不由难过起来,缓缓站起身来,想当年自己如何得意气风发,好歹也是班里头男同学们的女神人物,然而呢?

同学们听到我是一名家庭主妇,就再也没了表情,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自己老公好歹在企业里做个主任,大大小小也是个人物,我们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买了房子,房子的贷款这几年辛苦地还完了,虽然存款没存下多少,但是有了房子不就有了一切?是学区房哦,真的是学区房,以后这里再盖几座学校,会升职好几倍,而且我们打听了,以后这里也会又地铁,知道吗?以后这里是地铁房和学区房,房子会很值钱,很值钱……

想到这些未曾说出的话,我忽然站住了脚步,看着前面的街道,这是这几年里非常熟悉的街景,这边是一个超市,那边是菜市场,对面是一盏路灯,路灯下面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价格比超市要便宜三分之一,可是那家除了西红柿之外,其他的蔬菜都不是很新鲜了,所以我每天准时过来买一斤西红柿,哦,对了,还有早市,早上的蔬菜格外便宜,大家都爱讲究彩头,所以我总是能买到新鲜的水果蔬菜,而这也是我作为主妇生涯的得意之作。

“叮铃铃”

忽然,手机忽然响了,我忙把手机换了手,掏出了手机,原来是刚才同学会上的同桌阿冰。

“阿冰。”我诺诺地喊了一声,因为常年做家庭主妇,让我多少有些社交恐惧症,很不像从前的派头了,见老同学来电话,竟不知要说什么。

“啊,小黎,你怎么回事?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刚才一转身功夫,就不见人了。”阿冰急急地问。

“没什么,老公快下班了,我要准点回去买菜。”我微笑地解释。

“哦哦哦,这样子啊,理解,理解。”阿冰说完这话,顿了顿又道;“小黎,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好啊?”我像是急急证明着什么,飞快地道:“我过得很好,很知足,很幸福,真的,你看,我老公对我疼爱有加,我们在学区买的房子终于还完房贷了,下一步攒钱生孩子,你知道的,我的日子一直平安和顺的,我很幸福,我很知足,真的。”

“呃呃呃,那就好。”那边阿冰仿佛我被这一通抢白给吓着,急急忙忙想把头缩了回去,忙道:“我知道你很幸福的,你幸福就好,呵呵,那就这样,谢谢。”

阿冰“啪嗒”一声挂了手机,我拿着手机,盯着外面,此时雨渐渐小了,不知何处起了风,嗖嗖地从伞外面刮了进来,点点滴滴地打在了身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忽然觉得不可忍,拿起手机又打了过去:“喂喂,阿冰,阿冰吗?”

“啊啊,你怎么了?”阿冰听到这话,惊讶地道:“小黎,你没事吧?你不是离家不远吗?”

“不是。”

我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滴,心里堵的难受,可是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咬着嘴唇道:“阿冰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什么?”阿冰惊奇莫名道:“什么跟什么?小黎,你怎么了?”

“我的意思,你好像对我有些吃惊,毕竟我们三四年没见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哦,哦,这么说吧。”阿冰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嫌弃外音太过嘈杂,站起来径直走到了偏僻的地方,听到那边哗哗的水声,大概是洗手间,周围的喧嚣忽然安静下来,便听到阿冰的声音道:“哦,怎么说呢,小黎,你知道的,你在上学的时候,可是女神级别的人物,对不对?那个时候感觉你特有**,曾经告诉我想要当一名旅行家还是什么来着,但是后来……感觉现在见到你,死死的,有点平静过头了,大概日子过得太顺当了吧?对不对?”

“死死的。”我重复着这话。

“哦,也没什么啦,大概是我多心,你别想多了,我也就这么一说,呵呵,对了,我要赶紧走了,外面的都散了,我这边离家远,赶紧搭车,要不没车了。”阿冰说完这话,“啪嗒”一声挂了手机。

我静静地站在街头,看着街头车水马龙的人流,雨伴随着风,一点点地渗了进来,打在身上,竟被打在心上还要冷几分,“哎,大姐,来了您,这边有刚下来的西红柿,我给您留着呢。”忽然有声音响起,抬头看去,是那个熟悉的商贩,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姐圆圆的一张脸,看到我,憨厚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我眨了眨眼,伸出手熟练地去挑那些西红柿,因为太习惯了,等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西红柿已经被称好了递给了我,那张憨厚的脸对着我摆手道:“明儿再来,大姐”

“你叫我什么?”

我以前听惯了这称呼,感觉不以为意,可是此时听起来,却无比刺耳。

“大姐啊。”商贩挠了挠头,吃惊地打量着我:“怎么了?大姐。”

“我比你大不了五岁,居然成了你大姐了。”我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哗啦掉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哭了。”

“大姐?大姐?啊,不是,不是,小姐。”那商贩见我哭了,吓得手忙脚乱地过来劝慰道:“大姐你怎么了?哦,不是,是小姐你怎了么?不好意思,我……”

我摇了摇头,把西红柿放在了他的水果摊上,擦了擦脸,撑着伞向家里走去。

雨不知为什么,忽然停了,只是地面却已经湿漉漉的,一滩滩的水渍,此起彼伏,因为不再顾忌那高跟鞋,我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家里,回到家,放下伞,脱了鞋子,换上惯常的睡裙,本来因为去做饭的,可是却没有动,只坐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一切。

好吧,这个家,这个房子,这个茶几、凳子、椅子、沙发,以及装修出来的地面一切,似乎就是我这几年的努力成果,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我抚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跑到了镜子跟前,盯着自己的脸,其实也不是很老,眉毛鼻子依然清秀水灵的摸样,只是因为疏于打扮,看起来很是老相, 怪不得那个商贩叫我大姐。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睡裙,那是一直穿着的,上面有些污渍,也懒得去换洗,再抬头去看着自己的外套,灰呢格子的,看起来很是庄重,可是参加聚会的时候,在一群花枝招展里,显得像是她们的妈,怪不得男人们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你看起来死死的。”

阿冰的话猛地浮上心头,很死吗?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回头看着房子里的一切,这几年到底干什么了?一直攒钱还房贷来着,对不对?为了这个,我成了一个精确的数学家,可以把所有的钱精确到分分秒秒,自己唯一骄傲的,似乎就是买了学区房,学区房很值钱,对不对?若是卖出去的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将来有了孩子,孩子上学也不可能卖出去的,不是吗?

所以很值钱也没用,唯一有用的就是,我有一套学区房,有一套学区房,这几年的青春也就这样了。

然后呢?

然后呢?

我忽然揪住自己的头发,正冥思苦想,忽然叮灵灵短信响了,拿出来看了一眼,是老公的,上面写着惯常的话——“今晚忙,先不回去了。”

盯着那短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福灵心至,我打了他们公司前台小姐的电话,问:“对了,小张,今晚我们家老李还要加班?”

“加班?办公室没人了啊?我最后一个走的。”那小张惊奇地道。

“啪嗒”一声挂了手机,我呼哧呼哧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沙发,这房子,这装修,这里的一切……忽然变得不肯容忍,我领着车钥匙疯了一般冲出去,到了地下车库开出了自己的车,径直向外驶去,其实也不知道往哪儿开,就这么茫茫地开着车,不停地溜着马路,同学会上一张又一张脸,不能说他们事业有成,可是他们感觉很有活气儿,曾经……我也是这样呢,做过大学时代的学生会席,跟老公是同学,他追的我,以前也是有过很多想法,想当一名旅行作家来着,老公也曾想过要开一家网络技术公司,可是毕业之后还是决定“先稳定一些再说”。

这么一稳定,就是快七八年,他匆匆忙忙考进了一个小公司,在公司里混成了一名小头目,我呢,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家庭主妇,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全心全意似乎只有一件是——还房贷,然后,然后就可以要孩子了,攒了钱,要了孩子,又是学区房,孩子上学,上学之后,攒钱上大学,上完大学说媳妇,成家之后养老,然后得病死亡,这似乎是人生按部就班的固定科目,闭着眼就知道该怎么走。

外面天色已经全部黑了,路边的街灯仿佛天上的项链,一串串地向自己迎了过来,大概下雨的缘故,路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便像是孤魂野鬼一般游**地过去,说不出的苍凉,过一会儿,车开到了闹市区,看着一丛丛的万家灯火,烟火朦胧,这才感觉暖和了许多。

好吧,青春也不算荒废,好歹有一个学区房了。

我心里安慰着自己,把车速慢慢放缓,像一条游动的鱼儿一般,在人群里穿梭着,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情侣亲亲蜜蜜地越过了自己车,向对面的酒店走去,斜藐之间,那个男人竟是自己的老公李诚!

“啊?”

我捂住了嘴,蹬大了眼睛看着那男人,没错,这就是我爱了五年的男人,结婚五年的男人,旁边是个娇艳如花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裙,千娇百媚地靠着老公。

一种冰凉从脚底慢慢生出来,渐渐地冻住了全身,坐在那座位上,我忽然想,原来自己的青春也只有一套学区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