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拖住宽大的袖袍,背部微微弓起,下颌低垂,笔尖在宣纸右侧悬停片刻,突然抬头询问柳玉:“‘玉’是哪个‘玉”字。”

柳玉站在八仙桌的另一侧,似乎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桌上的宣纸和物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特意和桌子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听见宋殊禹的问话,还在专注看着桌上的柳玉茫然地跟着抬头,他和宋殊禹对视了一会儿,恍然地咧嘴笑道:“好像是玉米的‘玉’。”

“好。”

宋殊禹低头,笔尖落在宣纸上,稍作一顿,随即游走起来。

柳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乌黑的眼珠跟随笔尖转动,他不懂书法,只听村长和杨郎中他们说过写的字分许多种,有楷书、草书什么的,也有自成一派的写法。

写字和干活不同,干活只用卖力气,卖的力气越多,得到的东西就越多,可写字讲究的是一个巧字,力道要巧,笔锋要巧,懂得轻重缓急,伸缩有度,才能游刃有余地写出好字。

柳玉不知道宋殊禹有没有写出村长和杨郎中所说的巧劲儿,但光是看着宋殊禹写字,他就感觉到了一阵赏心悦目。

宋殊禹不仅写字行云流水一般,而且仪态端正,落落大方,仿佛早就像现在这样站在桌前写过无数个字了。

很快,“柳玉”二字出现在宣纸上。

宋殊禹提起笔尖,把笔轻搁在右上方的砚台边缘,接着捻起宣纸的一角转向柳玉。

八仙桌比较矮,柳玉不得不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才能凑近一点,他好奇地把宣纸上的两个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七八遍。

“原来我名字是这样写的。”柳玉伸手指了下其中的“柳”字,“这个字好复杂,还真像杨柳枝一样,甄大哥你看,这边像不像垂落的柳条?”

柳玉很是兴奋,连带着说话都比平时高了几个度。

宋殊禹看了眼柳玉指着的字,眼中有些许笑意浮现:“嗯,很像。”

柳玉又看了一会儿才敢上手碰宣纸,他想要记住这两个字的写法,无奈他不懂偏旁部首,也不懂一个字的结构,记了半天,脑海里只有两个鬼画符。

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放回原处,柳玉欲言又止地看向宋殊禹。

他没忘记今天要说的事。

宋殊禹没有出声,他仿佛猜到柳玉要说些什么,目光停在柳玉逐渐涨红的脸上,安静地等待下文。

其实宋殊禹早在昨晚便知道柳玉买来这些东西还有别的打算,柳玉过惯了穷苦日子,每天卖力干活,为了生活精打细算,这样的孩子不会有了钱就铺张浪费。

而且柳玉藏不住心事,心里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昨晚确实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不过昨晚柳玉没说,宋殊禹也就没问。

倘若柳玉一直不说,可能他也就一直不会问了——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甄大哥……”柳玉磨蹭半天,还是呐呐地开了口,“实不相瞒,我买来笔墨给你也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来听听。”

“邹大夫说以后我再有药材都可以往他们医馆里送,只要药材不差,我有多少,他们收多少。”柳玉话音一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所以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甄大哥能否帮我做下账本?”柳玉解释,“我想多卖些药材出去,可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不够,正好村里的孩子们每逢得空也会进山采药,我让他们帮我的忙,再给他们工钱。”

柳玉和孩子们的关系好,不担心喊不动孩子们,但同时他也了解孩子们贪玩,很容易偷懒放弃,他便想每次都压一半的工钱,等到月底再一起发放。

毕竟涉及到金钱,他不敢马虎,用脑子随便记记很容易出岔子。

而且不同的药材对应不同的价格,听说文南说,药材的价格还会在市场需求的影响下来回起伏,最好找个本子把价格的变化全部记下来,免得心里没数。

然而柳玉连笔都不会用,谈何记账?

他只能拜托宋殊禹。

宋殊禹沉默片刻,问道:“就这?”

柳玉点了点头。

“可以。”宋殊禹说,“记账的事,包在我身上。”

柳玉猛地一愣,灿烂的笑容很快在他憋红的脸上**漾开来:“谢谢你,甄大哥。”

宋殊禹看着柳玉漂亮的笑脸,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

把手上的活忙完后,柳玉背着晒干的衣服去了一趟周正家。

他把衣服交给周正,领了三十几个铜板后,他对周正说:“里长,以后我不用帮人洗衣服啦。”

如今还是夏秋交替的时候,大家穿的衣服都薄,随便搓几下就搓干净了,哪儿还需要人帮忙洗衣服?

周正正愁找不到脏衣服给柳玉洗,乍一听柳玉这么说,还以为柳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劝道:“小玉,你不要想太多,等会儿我抽空再去隔壁村打听一下。”

柳玉疑惑地问:“里长要打听什么?”

“打听一下有没有哪户人家的衣服需要洗。”周正拍了拍柳玉的肩膀,“听说桐溪县拨了款下来要在临安村的村东头修一座桥,到时候卖力气的人多了,又要到处找人帮忙洗衣服了。”

柳玉这才明白周正的意思,他赶紧摇了摇头说:“不是的,里长,我不准备再靠帮人洗衣服挣钱了。”

“怎么了?”

柳玉没有隐瞒,把自己的决定向周正说了一下。

结果周正听完后,一双眉越皱越紧,他双手叉腰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说这个主意是小臻帮你出的?”

“我自己想的。”柳玉说,“甄大哥教的我如何处理药材和把药材拿去医馆里卖。”

周正哦了一声。

似是纠结完了,他正儿八经地叮嘱柳玉:“小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小臻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有诸多出入,你还是谨慎些好。”

“好的,里长。”柳玉答是这么答,可他眼神懵懂,显然又没听明白周正的意思。

周正一看柳玉这反应,就知道这孩子单纯的脑袋没想得那么深,偏偏他又不好把话说开了,于是话锋一转:“对了,你在河里捡到的那个东西交给小臻了吗?”

“糟糕。”柳玉一拍脑袋:“我忘了。”

“我找人打听过了,要是那人说得没错,那个东西是一个叫做扳指的东西。”

“扳指?什么是扳指?”

“就是戴在大拇指上的东西。”周正没有废话,挑了重点来说,“扳指多用犀角、象牙和水晶等名贵材料制作而成,只有皇亲国戚和名门望族才能佩戴。”

柳玉表情怔愣,有些想不通。

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名门望族对他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离他太远了,他这辈子、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和他们毫无交集,可突然间,那些星星竟然和甄大哥扯上了关系。

他能察觉出甄大哥和他以及村里的人不太相同,却从未想过甄大哥是皇亲国戚或者名门望族。

柳玉安静良久,才问:“里长,你打听到甄大哥的身份了吗?”

“还没。”

自从打听到扳指的事后,周正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无论扳指的主人是不是那个人,那个人的身份都绝不简单。

深入地想,那个人身上的伤也不是简单的摔伤或者擦伤,而是深可见骨的刀伤。

扳指、刀伤、玉潭峰……

哪有寻常百姓会经历这些?

倘若他带着这些信息大张旗鼓地去帮那个人寻找家人,极有可能惹火烧身,到时候不止牵连了柳玉,甚至让整个玉潭村都跟着遭殃。

周正为此愁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决定按兵不动,先偷偷摸摸地四处打听,等县长大人那边忙完了,他再去探探口风。

不过这些话就不用告诉柳玉了。

当然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

“小臻到底是外乡人,我们对他不知根不知底,你凡事多留个心眼,别一下子把自个儿的所有事都交代了。”

“好。”

“有什么事找我或者找杨郎中,别憋着不说。”

“好。”

“你记得回头问问那个扳指是不是小臻的东西。”

“好。”

叮嘱完了,周正才放柳玉离开。

看着柳玉背着一个空背篓跑得飞快,周正心想,小玉是个聪明孩子,虽然容易心软,但也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应该知道把自己的钱财藏好一点。

……

柳玉直接去找了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孩子,那些孩子大的九岁、小的四岁,正是满山遍野到处撒欢的年纪,听说柳玉这里有钱挣,一群孩子的眼睛都亮了。

平时他们也会进山采药卖给杨郎中,可杨郎中收的数量有限,他们的父母又不会像柳玉那样特意把药草拿去县上卖,于是他们采多的药草通常都会堆在家里一点点烂掉。

久而久之,他们就不怎么采药了,有时进山玩看到了连摘都懒得摘。

柳玉被孩子们围成一个圈,在孩子们兴奋的说话声中,他扬声问道:“有谁愿意帮忙吗?愿意的人举下手。”

一时间,孩子们唰唰唰地举起手来。

柳玉清点了一下举手的人数,发现被他找来的所有孩子都举手了,便接着说:“你们跟我回家一趟,我要把你们的名字都记下来,再跟你们说一下具体的流程。”

孩子们齐声应好。

柳玉准备带头走在前面,可刚迈出步子,衣摆冷不丁地被拽了一下。

回头看去,是王婶子的小儿子。

“玉哥哥,大家都说你家里住着一个很凶的大哥哥,我不敢去。”

说这番话时,小孩脸上有着畏惧。

柳玉笑着蹲下身,将小孩抱在怀里,轻轻捏了下小孩的脸蛋:“祥子,你不要听别人说,你要自己感受,那个大哥哥凶是凶了些,但他是个好人。”

胡祥熟络地用双手搂住柳玉的脖子:“他哪里好了?”

柳玉说:“他对我很好。”

胡祥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消化这句话。

柳玉一手抱着胡祥,一手牵着另一个孩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孩子,一群人浩浩****地往家里走去。

路上,怀里的胡祥又问:“玉哥哥,蒋婶子说你养了那个大哥哥后就不会娶媳妇了。”

“她乱说。”柳玉说,“我会娶媳妇。”

被牵着的小孩仰起脑袋,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蒋婶子说玉哥哥的钱都拿去养那个大哥哥了,等那个大哥哥吃完玉哥哥家里的粮食跑了,玉哥哥就没钱娶媳妇了。”

“要是那个大哥哥是姑娘就好了。”胡祥说,”这样玉哥哥就不担心娶不上媳妇了。”

被牵着的小孩反驳:“哪有那么凶的姑娘?我看玉哥哥才像姑娘。”

胡祥咯咯直笑:“那就让玉哥哥当姑娘。”

“不行,玉哥哥是男子汉,不能当姑娘,要当还是让那个大哥哥当。”

“那个大哥哥当的姑娘不好看,玉哥哥不能娶那种媳妇。”

孩子们觉得这个话题有趣极了,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只有柳玉听得浑身不自在,可还没来得及让孩子们打住话题,转眼瞧见了宋殊禹站在不远处的院门外面。

宋殊禹穿戴整齐,像是出去走了一圈,显然他听见了孩子们在说什么,隔得老远地问了一句:“谁要当姑娘了?”

话音未落,惊恐之色猛地涌上孩子的脸,一个个都在瞬间没了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