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悄悄用一只手掌住屁股下的矮凳,像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挪了挪。

可惜前面就是膝盖高的门槛,再挪也挪不动了。

于是柳玉不挪了。

他跟块木头似的坐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我在挑拣杂草。”

宋殊禹站在柳玉身后,他身上有伤,稍微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口,因此看清柳玉手里的东西后,他便很快站直了身体。

“你挑拣杂草干什么?”

“把药草里的杂草挑出来,剩下的药草整理好后可以拿去卖掉。”柳玉把手里的杂草放到脚边,重新拿起一把药草,随后小声补充,“村里的郎中有时候会收我的药草,若他不收,我再拿去县城里的集市上卖掉。”

柳玉说话时始终埋着脑袋,一时半会儿也忘记走开了,双手忙个不停,仿佛这样就能打断自己和宋殊禹之间的谈话。

然而宋殊禹没有终止话题的意思。

他站得笔直,垂下的目光落在柳玉圆滚滚的后脑勺上,柳玉藏不住心事,对他的畏惧毫无遗漏地全部表现了出来。

正如此时,那双唯一露出来的耳朵比吃饭时还要红上几分。

宋殊禹盯着那双红耳朵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开,停在柳玉脚边的一小堆杂草上。

“你脚边的便是挑出来的杂草吗?”

“啊?”愣了愣,柳玉赶忙点头,“是的。”

柳玉有些纳闷儿,他不知宋殊禹为何会问这些,还以为宋殊禹在屋里躺得太久,想找个人说话解闷。

他本不想再和宋殊禹交谈,可想到这些,还是心软了。

“我原不会分辨药草和杂草,也不敢山上采药,是郎中心好,亲自带我进山,教我分辨,久而久之,我才多了这么一个活计。”柳玉的声音很好听,少年音,男女莫辨,加上他温声软语、不疾不徐,竟然叫人听得心痒。

宋殊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对了。”柳玉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仰起脑袋看向宋殊禹,“你身上的伤还是郎中给你治的呢,他只从里长那儿收了药钱,其他费用都免了。”

柳玉说起帮助过他的好人时,眼里有光,嘴角翘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连对宋殊禹的畏惧都消失不见了。

宋殊禹和柳玉对视片刻,轻轻勾了下嘴角:“郎中是个好人,我也欠他一个人情。”

许是被太阳晒得热了,柳玉抬手扯了扯衣领。

结果就是这么一扯,原本有意遮住的脖颈便了露出来。

只见纤细的脖颈上残存着几根青红的指痕,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柳玉的皮肤太白,才衬得那几根指痕格外显眼。

不过柳玉无知无觉,他笑了笑,低头继续挑拣杂草。

这次宋殊禹沉默了很久,蓦然弯腰抓起堆放在柳玉脚边的杂草。

柳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急得脸色都变了:“你身上还有伤呢,不能这么乱动,会让伤口开裂的!”

说话间,宋殊禹已经站直身体。

柳玉瞪圆眼睛,眼巴巴望着宋殊禹身上的层层白布间渗出些许鲜红,他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肉跳。

可宋殊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平静地观察手里的东西。

“你的伤口是不是开裂了?”柳玉看着都疼,嘶了一口气,唰地起身,“我得赶紧找郎中过来帮你看看。”

“不用。”宋殊禹喊住他,“没有大碍。”

“可是你的伤口都渗血了……”

“伤口还未愈合,渗血很正常,再等些日子伤口愈合了就好了。”宋殊禹的嘴唇发白,但他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你把郎中喊来,他顶多帮我把布换了,再重新上一道药,这样既费了郎中的功夫,又误了你的时间。”

柳玉手里还抓着几根药草,他站在门槛前,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我的时间?”

宋殊禹低头闻了闻手里的东西,稍作判断后,才回了柳玉的话:“等会儿你们里长不是还要再来一趟吗?”

柳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思索出宋殊禹话里的意思。

刹那间羞得整张脸都在发烫。

原来男人早就知道了自己要把他送走的事,可男人是如何得知的?猜到的?还是上午听见了他和里长的谈话?

柳玉咬住嘴唇,内心忐忑得好似有一只兔子在胸腔里上蹿下跳。

他心虚极了,甚至不敢抬眸去看宋殊禹的眼睛。

半晌,他呐呐开口:“抱歉……”

“你救了我,不必对我道歉。”宋殊禹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语气很淡地说,“不管我是否留在你家里,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玉欲言又止,他感觉自己担不起“救命恩人”这四个字。

“还有一点我得告诉你。”宋殊禹把手里的东西往柳玉的方向递了递,他说,“这东西并非普通杂草,若我没记错的话,它应是地锦草,有止血、止泻以及清热解毒的功效。”

宋殊禹不清楚郎中为何把地锦草归为杂草,但想来应该是郎中也不认识这类药草,一些郎中不喜外出,一辈子都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出生的村落里,为村民们解决一些小灾小病。

或许玉潭村里的郎中便是这样的郎中。

柳玉说不出话,目瞪口呆接过宋殊禹递来的地锦草。

“虽然地锦草看上去和杂草相似,但是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的根茎呈叉状分枝,且表面带紫红色……”宋殊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这些记忆,好像刻在了自己的骨头上一样,张嘴就能脱口而出。

可说了半天,柳玉却始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宋殊禹顿了下,索性打住话题,转而说道:“若你们村里的郎中不认识地锦草,你便直接拿去县城里卖吧,县城里应该有人识货。”

柳玉点了点头:“好。”

“在那之前,记得把地锦草洗净、晒干并切碎,这样一来,能卖到更高的价,若你不知道卖给谁,可以去医馆里问问。”

柳玉听得认真,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了下来,还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

接下来,宋殊禹又帮柳玉看了下其他被挑拣出来的杂草,果然里面又有几样市面上不太常见的药草,数量有多有少。

宋殊禹简单总结了几样药草的特征,让柳玉记住,今后进山再遇到就不用当成杂草处理了。

忙完这些,宋殊禹注意到了放在稍远位置的一些药草,他问:“那些需要我帮你看吗?”

“啊?那些不用。”柳玉忙说,“那些是我要拿给元哥哥的,元哥哥经常进山打猎,有时候不小心被野草和石子划破手脚,会用到那些。”

以前苏元每次打到猎物都会第一时间拿给柳玉,柳玉不想接受,无奈猎物到了柳春华手里只进不出,柳春华还以为猎物是苏元送给她和卢连才的,柳玉就更不好意思要了。

后来,柳玉每次进山采药都会给苏元送一份,当是还苏元的人情。

然而药草哪儿有肉珍贵?

因此即便现在柳玉打算和苏元保持距离,也依然会送一份药草过去,只是不再亲手交给苏元罢了。

想到苏元,柳玉的眼神有些黯淡,暗叹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殊禹还在身旁。

他赶紧抬头看去。

只见宋殊禹站在桌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柳玉小声说道:“元哥哥也是我们玉潭村的人,对我很好。”

宋殊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随后平静地移开了目光,看着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柳玉抿了抿唇,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宋殊禹在外面站了太久,脸色越来越白,头也开始晕眩,他跟柳玉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卧房里躺下休息了。

时间缓慢流逝。

等柳玉把药草整理完时,外头已是夕阳西下,金黄的光线正在缓慢地朝天边靠拢。

微风徐徐。

热了一天的天气终于在傍晚变得凉爽起来。

柳玉熬了一锅粥,蒸了几个馒头,把中午剩下的鸡蛋一并水煮了,再添上一碟咸菜,这便是他和宋殊禹今天的第二顿饭。

他本想让宋殊禹把鸡蛋吃了,可宋殊禹坚持一人一半。

最后,柳玉吃了里面的蛋黄,宋殊禹吃了外面的蛋白。

一天吃掉四个鸡蛋。

这是柳玉在柳春华家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洗完碗筷,外头的天色又暗了几分。

柳玉还以为里长今天不来了,便准备在堂屋给自己打个地铺,刚把不要的旧衣裳从柜子底下翻出来,忽然听见屋外传来里长的声音。

他把旧衣裳往柜子里一塞,赶紧跑了出去。

来的人不止里长,还有许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子,连住在旁边的张婶子和王婶子都来了,有的人提着灯笼,有的人拿着凳子,乌泱泱一群人由里长带头站在院门外面。

柳玉惊讶地打开院门:“里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都是我喊来的。”里长说,“大家伙都是玉潭村人,我也就不客气了,让大家一起来商量一下那个人的事。”

柳玉退到门后让大家进来。

正傻着眼,他看见了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贼眉鼠眼地挤在人群中的身影。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