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宗。

吉香走在路上, 伸手去接飞舞的花絮。

这花絮也不知从哪飘来的,最近宗内特别多,一眼看去, 像许多黄色的小蝴蝶在飞。

怪好看的。

她问旁边的晴芳师姐:“师姐,附近是不是有什么黄色的花要成精了?”

“还有这花香…”她嗅嗅鼻子,“怪好闻的。”

最近不仅是花絮,还有这突然浓郁起来的花香。

吉香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似兰非兰, 似竹非竹,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吉香还试图去找花香的来处, 可宗门内遍处都是,却又百寻不着。

这花香一日比一日盛,到最近闻来, 竟有种靡艳到盛的感觉。

“不知。”晴芳道, “如此情况, 我进门二十多年, 也从未得见。”

“不过, 我观之,近来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都面色沉重,我猜…”晴芳压低了声音, “莫非是某位峰主或长老在外面惹了笔风流债,那债主找上门来,还是个花妖?”

“真的假的?”

“我胡诌的你也信?”

“师姐!”

吉香跳脚,晴芳忙安抚:“好了好了, 莫要生气了, 得赶快去太清峰, 说起来阿璃师妹与师兄感情可真好, 明明再过两日就要办结璃大典了,还要先办个小的。走走走,去晚了,恐怕要赶不上礼了,到时候惹得阿璃埋怨。”

“埋怨就埋怨,也不想想,她最近有多久没来找我们了,镇日里与大师兄到处游玩…”

这确实不是一开始定下的吉日。

那吉日是师兄与师父看着日子挑的,是面向所有修士所办的,叫结璃大典--

在修士眼里,这才是成亲。

可在扶璃眼里,如凡人世界里那般拜堂,才叫夫妻。

原来她想在结璃大典后,再与朝云师兄说,补个小的--可来不及了。

那日看星星回去后的第二天,扶璃就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她要开花了。

最晚不超过后天。

她能看到空气中越来越多的黄色花絮,鼻尖能闻到越来越浓郁的花香。

沈朝云也待她越来越好,他不再离开她,一直与她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她做什么要求都答应,要什么都给,哪怕扶璃突发奇想,要他把昆吾剑给她玩上几天,他都应了。

剑修视本命剑为第二□□,旁人想碰一碰,那是要剁手指的。扶璃不止一次听宗内修剑的师兄师姐说:‘若要碰此剑,先踏过我的尸体。’

可他二话不说,直接解下给她。

扶璃却不想要了,像捡到了烫手山芋般重新扔还给他。

“不要?”

“恩,不要。”扶璃道,“丑死了。”

这自然是假话,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昆吾剑还美的剑——当然,这辈子她所见的世面也不多。

然后她就见沈朝云笑了起来,那笑当真是欢乐的,眼睛弯成月牙,胸膛起伏像是在憋笑,哼哧哼哧的。

她便虎着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沈朝云自己似乎也觉得突兀,停下笑来,阳光透过旁边的绿荫照到他的脸上,却还是将眼睛里那一点笑意点亮。

扶璃心想,她命是真不好,好不容易这般美的人欢喜自己了,又得两个活一个。

好衰哦。

如果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投胎之前,他一定要先去拜拜。

她道:“师兄明天便与我拜堂成亲。”

生怕他起疑心,她补充了一句:“大典那天人太多了,我就想要我们两个人的婚礼。”

沈朝云应了。

甚至他做的,比她想的还一层多。

他邀请了与他们关系近的朋友,吉香、赵凌、晴芳师姐,还有太清峰的师兄师姐等人来观礼。

昏时成礼,为婚。

成亲那天。

晴芳师姐早早便来替她梳妆,点了樱唇,梳了发髻,再穿上提前备好的嫁衣。

绿嫁衣,红嫁郎,昏时礼。

花轿自太清峰的峰主府迎出,又迎入半山腰的朝云府。

红绸一路从峰顶铺到峰底,下轿时沈朝云来接,扶璃便从珠冠垂下的耀晶珠帘后瞧他。

只瞧见耀得发红的袍摆,连丝履也是红的。入目所见,一片红彤彤。

她一端牵着红绸,另一端在沈朝云手里。

跨门槛。

过火盆。

在亲友的叫闹中,到了屋子正中央。

傧相是四师兄。

四师兄喜气洋洋,唱:

“一拜天地!”

扶璃和沈朝云便齐齐向外一拜。

珠帘撞动里,扶璃见火烧似的云,彩霞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如梦。

“二拜高堂!”

扶璃又往后,和沈朝云朝上首位的太清道人一拜。

太清道人正襟危坐,面色端肃。

到第三礼,四师兄的声音顿了顿,在满堂的静里,道:

“夫妻对拜!”

扶璃朝沈朝云的位置转身。

红绸坠在两人中间,她微微弯下了腰去,在晃动的珠帘里,她看到了他那双眼睛。

满堂的红都映到他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不见一丝欢欣,仿佛静水流深的湖面,湖面俱是平静,可底下却藏着忧伤。

而在下一秒,那忧伤便散了去。

扶璃躬身下去。

“礼成!”

“送入洞房!”

小童在前面引路。

扶璃与沈朝云牵着红绸,踩着红毯,一路走到了沈朝云那间房里。

房里也大变样了。

天地间好像只余一个红色。

红色的喜杆挑起晶帘,面前模模糊糊如梦一般的天地变得清晰。

扶璃眨了眨眼,看着沈朝云那张冠玉似的脸。

绯衣将他那张脸衬得更加白,墨发如云,眸若点漆。

那双眼眸近在咫尺,就这么看着她。

扶璃的脸红了。

他唤她:“娘子。”

她唤他:“夫君。”

这也是她要求的。

凡间的一日夫妻,都是这么叫的。

观礼人开始散去,红烛哔啵地燃烧,跳跃在彼此的眼睛。

还要喝合卺酒。

沈朝云取来红玛瑙嵌琉璃盏,红色的杯壁将清澄的酒液也映出了一点儿红。

扶璃接过,两人双手交缠,喝了这合卺酒。

合卺酒完,礼成。

扶璃心满意足。

见沈朝云坐在旁边,唇间沾了一点酒渍,便凑过去,在他唇上嘬了一口。

“朝云师兄,”她正要说,“我们来**吧。”

他却不肯,说要等结璃大典后。

扶璃恼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师兄你是不是不行?!”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一僵。

在沈朝云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传来小童讷讷的请礼声。

“公子,您交代的人来了。”

这时,扶璃还看着沈朝云,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像看到自家猫弄乱线团似的无奈:“我去去就来。”

沈朝云出去,扶璃拍拍脸,好烫啊。

那句不行当然是假话。

不止一次半夜醒来,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炽热,有时藤身从他下腹滑过,也能感觉,他身体陡然变得僵硬火热,有一回他沐浴时她无意闯入还能见他靠着浴桶,修长的指腹在水下…

圣洁与堕落的场景混在一起,格外有种刺激,就在扶璃想要扑进水里与他一起时,沈朝云却拍水而起,落地时已裹了一身长袍。

当真遗憾啊。

人族常说**为世间至乐,若她死前没尝过,倒是遗憾。

想起自己死后,他说不定还会爱人,与那人有**,扶璃便觉得,一会他回来必定要迫着他答应她才是。

谁知他却带回来一人,噢不对,一妖。

小草。

扶璃喜出望外,拉着她长廊去喝酒。

两人靠于廊上,望月上柳梢,庭院深深,互相碰杯。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扶璃还将之前在街市上买来的绿醅酒和小草饮。

“好喝,像果子。”

扶璃露出个得意的笑。

“沈朝云付的钱。”

“你果然也觉得好喝,”她带着半埋怨的声音,“他说涩,不好喝。”

女子得娇嗔,在月下与灯影里,照出了十二万分的生动。

小草却看得眼泪掉了下来:“你果然欢喜他。”

她道。

扶璃鼻间“恩”了一声。

“不行,你跟我走!”小草却站起来,拉了她要往外去,“你跟我走吧,咱们藏起来,等到花开完,结完果,他们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那他就死了。”

扶璃道。

“他死总好过你死!”

扶璃却将手收了回去,她朝她耍赖皮地笑:“那不行,我舍不得他死。”

小草却哭,说着“不行”,还骂她:“我认识的阿璃姐姐最惜命,为了活命什么都愿意做,你呢?!”

扶璃却只是用那双让人看了会伤心的眼睛看着她:“她变啦。”

“她爱上那个人了,就不是从前的妖了。”

“来,喝酒。”

她重新给她斟了杯酒。

小草却不愿喝,哭哭啼啼地走了。

于是,扶璃只好自己喝。

她对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喝,想着今日圆满了。

她见到了许多朋友,连小草都来观礼了…

啊,也不对。

有两个不圆满。

一是大师姐没从七宝宗回来,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二是还没洞房。

沈朝云这块唐僧肉,怎么那么难吃上。

沈朝云此时在太清峰的无涯顶,负手看向身前的月。满空静谧,星月无声。远处无极宗高高的藏经阁矗立,有云雾飘过广场。

他的府邸掩映在深深的翠色里。

太清道人走到他身旁。

“时辰差不多了。”

“恩。”

扶璃是半夜被痛醒的。

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醉过去了,唐僧肉怕是吃不上了。

而后就发现,自己在沈朝云怀里。

他抱着她,一只手在她胸口。

扶璃痛得眼泪哗啦啦流,在涔涔泪里,就看见自己胸口生出了一朵花。

那花极美,好像这世间所有的艳光都集中在了那花上,比芙蓉更艳,比桃花更娇,比兰花更优雅。

扶璃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它更美的花。

一见就叫人心醉,恨不得捧一朵回去,放入盆内,好好栽培。

而沈朝云那只手,就落在她的花上,有剑霜似的元力自他掌心不断流入花芯。

疼痛也来自那儿。

他的元力饱含着凛冽剑意,新生的花儿娇嫩,根本承受不住,便使得它如被刀割。

他还是要刨她花心。

扶璃哭得抽搐起来。

沈朝云空余的一只手摸摸她发顶,吻她,那动作温柔得要命。

他说:“乖,一会就不疼了。”

扶璃捉着他衣襟:“怎么、怎么会不疼……”

她疼得浑身**,好像全身的经脉都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但很快,她发觉事情的不对。

那元力在注入花心后,慢慢地变得柔软,流入她身体里,变成充盈她身体的一部分。

神魂像飘了起来,扶璃仿佛看到外面满宗门盛放的花朵。

一朵一朵。

无数弟子出来,奇怪地看着满门盛放的花朵。

花香将整个无极宗包裹。

各峰峰主和长老们齐齐站于峰顶,看向他们所在的一隅。他们面色沉肃,带着哀凄。

而沈朝云的面色却变得惨白起来,和唇色一起,连身体也像变得透明,成了一个裹着元力的纸袋子一般。

扶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在干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他。

那朵花绽放得更艳了。

融融的黄变为赤金,流沙似的金映在他脸上,衬得他更如纸一般。

唯有那双眼睛炽热如火。

他看着她。

扶璃哭了。

这回是真的哭。

“沈朝云,你不要…”

他却伸手过来替她揩泪:“没什么好哭的。”

“我这辈子,欢愉的时候不多,苦多乐少,认识了你才知人间百味。原以为能和你过很久,但现在,也没办法。”

“走不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叙述一件极平常之事。

“不,不,走得下去的。”扶璃摇头,“你摘了我的花芯,将来再找一个好姑娘过日子,不要找像我这样坏的,你还有光明的前途,朝云,朝云师兄,求求你,求求你…”

她求他。

可他却只是不理她。

扶璃挣扎起来,可她如何能挣扎得过沈朝云。

他的元力如绳索一般,将她牢牢捆绑。

昆吾剑在旁边发出哀鸣。

扶璃哭了起来。

她看着他不断落泪:“不,沈朝云,你放开。”

“你放开我。”

她哭得可怜。

沈朝云却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乖,很快了。”他安抚地朝她笑笑,之前温柔拥抱过她、替她擦过泪的手很稳地钳制住她,一点点将元力注入她的身体。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养分,让她彻底脱离寄生,让她成为她自己的主人。

他让自己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说他苦多乐少。

是的,苦多乐少。

母亲早亡,父亲厌弃。

黎宫冷寂空**的日日夜夜,无涯顶风霜雪雨的岁岁年年,他都一个人走过,现在,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甜了,却要为她一个妖殒命。

扶璃哭着求他,他却依然如故。

学剑的执拗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扶璃看着他一点点变得透明,近乎消散。

“沈朝云,你放开啊!”扶璃道,“谁要你做牺牲了?”

“你信不信,你一死,我立马去找青衣,去欢喜门,去红袖招,找十七八个男人,把你忘了!”

她哭着,嘴唇颤抖。

在越来越盛的花香里,沈朝云倾身过来,吻了吻她。

他朝她露出个笑,那笑透了点少年式的得意和狡黠。

“不会。”

他笑:“阿璃,你忘不了我。”

一股汹涌的力量涌入身体。

扶璃余光中只见到一道绿莹莹的光,就晕了过去。

晕去时想:

是的,她如何忘。

他已在她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