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将门口直挺挺杵着的那帮“东西”衬得更可怕了,明明都是人,身上还穿着穷苦人家常穿的粗布短打,可偏偏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尤其是用他们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你时,就更诡异了。

扶璃只觉得心底像起了毛,脚底板往上一层一层地蹿凉气--

她将自己猫在桌子的阴影里,看着那冰凉的袍边滑过自己的手背,而后上了外面“人”的“轿”。

等门口那“笃笃笃”“笃笃笃”敲地板的声音远去,扶璃才舒了口气,从桌面下钻出来,远远地坠在后面。

这时候,她才有时间来观察来“人”--

如果他们是人的话。

队伍不长,只十来个“人”。

其中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个板舆,竹子做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前后用两根木棍绑了,驾在那两“人”肩上,晃晃悠悠地地往前走。

板舆上,紫云仙士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雪色的袍角泄下来。雨滴落在他身上,也滴在那帮人身上,可他们毫无所觉般,一蹦一蹦,往前行去。

在这一刻,似乎连紫云仙士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下一秒就会转过头来,用那双眼睛阴恻恻地看着她,对她说:“小娘子,你怎么来了?”

扶璃几乎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毛骨悚然。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倒有点像传说中膝盖不会打弯的…行尸。

整支队伍走在雨帘里,除了“笃笃笃”声,便再没别的声音,气氛肃穆诡异到了极点,像是…

“送葬。”

扶璃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她更怕了。

作为一只草木妖,扶璃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两样怕:一怕死,二怕鬼。

可她选的宿主还在前面呢,扶璃又只能抖抖索索地跟在后面。

村落不大。

一行“跳尸”绕过老村长家的大槐树,和几排连绵的矮房,最后,到了一家一看就很久没人住的破落房前。

篱笆圈出个小院,现在篱笆都烂了。

房前连个门板都没有,豁着门,从外能看到荒草丛生的院子。

院中除了荒草,就是一口井。

扶璃没进去。

跳尸们停了片刻,又抬着板舆一蹦一蹦,眼看就要撞上高高的门槛--

啊。

跳过去了。

扶璃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

还以为跳尸们会绊上那么一大跤,然后板舆上的紫云仙士就“砰”地一声掉下来--

老实说,扶璃还挺记仇。

只要想到方才紫云仙士快把她脑袋切下大半的劲儿,就有点儿气。

板舆平安地落地。

扶璃悄悄掩过去--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化为原型,那样可以藏得更好。

想了想,又放弃。

化为原型被紫云仙士认出来怎么办,虽说菟丝子长得和普通藤没什么区别,但不排除紫云仙士见多识广。

最关键的是,变回去就变不回来了。

幻化是一次性的。

扶璃还是有点嫌弃剥了皮的自己的。

不过幸好,这房子已经许久没用了。

院中疯长的草木比扶璃个子还高,她借着草木掩护,一点声都没出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扶璃就是一愣。

面前哪还有什么荒草丛生、年久失修的房子?

这分明是一家富足人家的农家小院,廊下挂了红灯笼,墙上贴着红双喜,院中摆了十几桌常见的流水席,宾客们来来去去,面上都带着喜气。

他们可不像那些面无表情的、却生了一双黑洞洞眼睛的跳尸。

这些人看起来和普通人差不多,在流水席间坐着,有些还是熟识,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那么热闹,完全是村中富户举办婚礼的模样。

可就是这份寻常,才显得那么诡异。

扶璃可是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跳尸们 、一脚踏进这院子的,也还记得之前那院子是如何阴森破败的,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扶璃都快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这时,一个长着圆盘脸,穿着蓝色粗布裙子的妇人走了过来,一见她,脸上就堆起喜气的笑:“霜丫头来了啊?”

“来,进,进!”妇人道,“姨给你抓两把糖!”

扶璃眨眨眼睛:

还有糖吃的吗?

有点好玩。

她脸上带了笑:“谢谢姨!”

“哎呀,嘴真甜!”

妇人果真领着扶璃进门,抓了一大把酥糖。

扶璃抓着酥糖,左看看右看看,房间正中央空出一大块地来,地面铺着红色粗布毡。

对着门的墙上贴着个大大的“喜”字。

儿臂粗的红蜡烛点着 ,烛光将一切都照得红彤彤的。

房里也有很多宾客。

他们和门外那些人看起来差不多,穿着简朴的粗布衣裳,脸上堆满喜气,就这么坐在两旁的四方八仙桌上,时不时交谈两句,又常常看向同个方向,似乎在等什么开始。

“霜丫头,怎么不吃,不喜欢啊?”

许是扶璃张望得太久,妇人突然道,看着她:“你平日不是最喜欢吃糖吗?”

她笑着,语气亲切而关心。

扶璃去看她眼睛,那双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嵌在眼眶里,渐渐的,似乎在和那些跳尸们黑洞洞的眼睛重合。

妇人还紧盯着她:“吃啊?怎么不吃?”

如果扶璃是普通人,恐怕立马就将糖一丢,不吃了。

这一看就不正常嘛。

可她偏偏不是普通人,她压根人都不是--

于是,她将酥糖往嘴里一丢,还“嘎嘣脆”地嚼了两下,笑眯眯地夸赞:“姨,真好吃。”

妇人黑洞洞的眼睛对着她,咧嘴笑了:“爱吃糖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说着,她又咧了咧嘴。

扶璃发现,不止她眼睛黑洞洞,那笑也极其古怪。

像是被人用线牵着,每次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扶璃又去看那些宾客。

四方桌上坐着的人,也在咧着嘴朝她笑,每个人笑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还有两个时常说笑的宾客。

每隔片刻,左边的中年男人便会转头和右边的年轻女子说上一句话。

年轻女子回一句。

中年男人再说一句,年轻女子又回一句。

这样重复三次,中年男人点点头,笑笑,结束聊天。

隔一会儿,他们又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就像是被人设定好的。

他们咧嘴笑的模样,和其他人都一模一样。

喜堂,宾客,跳尸,酥糖……

扶璃嚼着酥糖,突然感觉自己升华了。

有什么。

大家都不是人嘛。

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唢呐声。

“新郎来了!”

“新郎来了!”

“可以开始了!”

“鞭炮!鞭炮!鞭炮点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混着热闹的唢呐声,将喜堂渲染得极其热闹。

扶璃坐在妇人的旁边,看着随着唢呐踏进来的新人。

新娘带着红盖头,一身红嫁衣,袅袅娜娜地如一团红云飘进来。旁边一人也踏进门来,红璞头,红色郎倌服,牵着一段结成花的红色丝绸,面目似罩在一团云雾里。

扶璃眯着眼睛,总觉得这新郎有点熟悉。

不过扶璃有个臭毛病。

不重要的人,她一般不会去记。

大概也是个不重要的人吧…

这时,也穿着一身红衣的傧相开始唱起来。

“吉时已到!”

“开始拜堂!”

一对新人站在了大堂里。

“一拜天地!”

新人肩并肩,面朝门外一拜。

“二拜高堂!”

新人肩并肩,面朝空出的两张椅子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新人这时面对面,新娘已经下拜,而新郎却像是膝盖打不了弯,迟迟没弯下去。

宾客们轰然大作。

“这是怎么了?”

“不拜了?”

“怎么回事?”

扶璃发现,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身子竟开始颤抖起来,她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到了后来,竟伸出尖尖十指,指尖扯着鲜红的盖头,一用力--

盖头飘了下来。

扶璃发现,哪儿还有热闹的喜堂?

她分明还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

而眼前的一切诡异到了极点。

明明还在下雨,篝火却在黑暗里跳跃。

咧着嘴的跳尸们围着一口水井。

水井前,横着一只切断了喉咙的大公鸡,公鸡血流了一地。

一具骷髅穿着红嫁衣,就这么站在血里,和紫云仙士相对。

紫云仙士手中执了剑,剑横在女骷髅面前。

女骷髅却似毫不在意。

她“咯咯咯”笑着,红色大袖张着,一圈一圈地转圈,如风中蝴蝶,嘴里在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唱曲缠绵,如诉如泣。

扶璃悄悄挪过去,走到紫云仙士跟前,扯了扯他衣摆:“你不跟她拜堂,她就疯了?”

紫云仙士低头看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女骷髅却突然停住,红色大袖在鬓边绾着,朝紫云仙士又笑:

“林郎,你就留在这,跟妾岁岁长相见好不好?”

那声音甜腻,任哪一男人听了都要神酥骨软不可。

可偏偏对上的,却是修仙界最油盐不进目下无尘的朝云公子。

沈朝云一句“不好”,那红衣白骨就已经化成万千骨丝,像风一样猛地朝紫云仙士卷来。

扶璃下意识往后一缩,却见紫云仙士执剑之手轻轻一落,深沉的夜里,一泓雪亮的剑光划过,那白骨丝便应声而断,落了地。

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红嫁衣像失了支撑,飘飘洒洒落到地面,散在地面,像一滩血。

扶璃眨眨眼睛:“就这么…没了?”

紫云仙士持剑过去,白履踏于草地,剑尖微挑,扶璃这才发现,嫁衣里还落了张纸。

那纸上写着…

“写了什么?”

扶璃凑了过去。

紫云仙士低头,长指捻着那张纸,黑色发丝飘散落到他颊边,扶璃看着露出面具的那一丝白,突然有种掀开那面具看一眼的冲动--

她这才发现,紫云仙士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红色郎倌服,黑发披散,浓烈的色直冲入眼帘,只是这红也染不上他的身,竟更显出那股清冷拔俗之感来。

“不是真身。”

紫云仙士抬起眼皮,这时,扶璃仰着头,正好看进他眼睛,火光跳跃在那双薄冰的眼睛里,她突然有种不敢直视的错觉--

不过也就一瞬。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女骷髅不是域主的真身?你没消灭她?”

没灭了好啊。

说明这域主厉害。

现在的紫云仙士,扶璃自问是对付不了的,而她想吃到这块神仙肉,就必须有个厉害的压制他,她才能浑水摸鱼--

若是能和那女鬼做交易就好了。

扶璃漫不经心地想着。

其实她赶鸭子上架式地跑到这,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少数得来的消息,还是蓼兰师姐告诉她的。

比如这域是人的执念形成,执念深重,便会形成一方小世界,小世界的主人就是域主。

只有找到域主,要么打死他,要么超度他,才算破域成功。

可破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世界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所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不一定为假。

规则是域主的规则,世界是域主的世界,仙士到这,也就是身体比普通人强点的凡人,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是外来闯入者。

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小石子,投到域主的小世界里,域主一旦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就会排斥他们、消灭他们。

这也是以紫云仙士的厉害,还要用替身符躲躲藏藏的原因--到了域里,他无法利用天地元气,就像是一直被剪断了翅膀的鸟,或脱离了水的鱼,十分实力能发挥一成就不错了。

之前扶璃还有点愁,紫云仙士为何进了这满是诡异的域来,现下,却很高兴他进来了。

沈朝云看了她一眼,剑突然横到她脖子前:“妄念兀动。”

扶璃一惊,也不知他为何如此敏锐,她方才不过是想将他献上去、与那女鬼拜个堂,他便察觉了。

忙道:“幸好朝云师兄没事,我都快吓死了。若朝云师兄有事,阿璃也不活了…”

“不尽不实。”

紫云仙士的剑尖又深了一点。

扶璃的脖子又开始说滴滴哒哒往下淌血。

扶璃:…

仙士老爷也太敏锐了。

她仰头,正在想该如何回,却见紫云仙士收回剑。

“草妖,跳井。”

“我?跳井?”

扶璃指指自己,眼睛瞪得溜圆。

“是。”

扶璃看着那空洞洞的井口,又看看旁边长身玉立的男人,忍不住骂了句娘。

这仙士老爷--

也太不爱惜花花草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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