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上楼

轮回宗的广场, 由汉白玉铺制。

一眼望去,仙气飘飘。

广场周围,建造着各种与佛有关的谶言故事, 和历代佛宗雕像。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像。

“朝云师兄?朝云师兄?你在听吗?”袅袅而来的声音入耳,沈朝云这才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合欢门圣女。

甜得发腻的花香传来,他不自觉往旁边去了些,目光一转, 落到场中,对上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那女子瞪着他, 好像恨不得吃了自己。

想起这个吃字,沈朝云脸突然开始发烫。

他撇过脸,视线却又忍不住飘过去。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 裙摆被风吹得飘起, 头上的羽蝶轻盈地一点, 便有点点莹润的光洒落发间…

〔少年郎啊, 好春光啊。〕

老龙又在耳边叹气。

沈朝云掐了个诀。

蛟龙浮现出虚幻的影子, 在半空中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开骂,一张嘴开开合合。

沈朝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龙被看得讪讪, 自觉没趣地闭了嘴。

沈朝云又掐了个诀。

一道声音响起:〔有什么想不开的,镜子里的你就是不是你了?就你们人爱搞这一套,还是说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爱上了一只暗算自己的妖?〕

〔你自己想想,平日里你对她难道就不退让?还认真地看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信, 给人家批阅…老子早就说了, 那叫情趣, 你还偏嘴硬, 说是批阅作业…你问问你门派里那些女修,她们情信递的少了吗,你可看过一封没有?〕

〔早就跟你说了,养小东西就是会养出感情来的嘛,何况小阿璃本来就生得可爱…哎别别别,别恼羞成怒,老龙不说了还不行--〕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陡然清净下来。

可沈朝云一双眉却拧着,长久没有散开。

而广场上的扶璃,虽然心里气得发誓要和沈朝云不共戴天,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镜中的岁月还是教会了她一些东西的。

比如,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失态。

她保持着袅袅婷婷、在凡间可称之为大家闺秀的仪态,走到广场边,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大师姐已经去朝云师兄那儿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三宗十二门的人陆陆续续到场。

扶璃被烤得有些蔫。

抬头,大师姐已经坐到了朝云师兄旁边。方才那绯衣女秀坐在朝云师兄另一边,绯色的衣角飘啊飘,飘到他的白袍上。

一红一白,格外刺眼。

扶璃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脑袋。

她心里不太得劲,便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这蓝天不顺眼,看这绿树不顺眼,看这广场上来来去去的人、甚至只是路边的雕像都不顺眼。

不过,看得最不顺眼的,还是沈朝云。

他为何这样呢。

一会东,一会西。

一会要,一会不要。

就像是森林里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长的植物。

扶璃一手支着下颔,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桌子前的流苏。

一位相貌生得有十分俊秀的男修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她:“这位小师妹,旁边有人坐了吗?”

扶璃一抬头,几乎被他灿烂的笑脸晃瞎。

修界无丑人。

可这人生得也确实十分好看,清秀如山涧,尤其是笑,一笑便像山涧里的春风。

扶璃不讨厌春风,便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那男修也不孟浪,只是偶尔与扶璃说上两句。

扶璃不一会就知道,他是合欢门的,名叫青衣。

扶璃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合欢门的?”

她下意识想起晴芳师姐偷偷给她的那本《撩欢秘籍》--那可是出自合欢门内门弟子的。

“是啊。”

“那…那你们合欢门也有男弟子?”

想起那本秘籍,扶璃便有些心虚。

秘籍的实行中断了,她的信笺才写了一阵,便去了轮回镜,再后来…

想起沈朝云,扶璃的脸庞就鼓了鼓。

青衣哪里知道,这位貌美若月下仙子的小师妹为了一本秘籍心虚,只道:“自然是有男弟子。”

“只是男弟子与女弟子的分系不一样,比如他是黄衣弟子。”

“…哦。”

扶璃点头。

脑子里却回忆起晴芳师姐和吉香偷偷讨论过的--合欢门很擅长房1中术。

目光便忍不住落到青衣脸上,想要在他身上找出擅长此道的迹象来,却未找到**邪,只看到清风。

青衣叹气:“小师妹,打住,我合欢门虽然讲求…”

对着那双天真到单纯的眼睛,他闭上了嘴:“反正不下流。”

扶璃又“哦”了声,点头。

她有点犹豫,若在从前,她恐怕要直接问**是怎么练,可到底在镜中呆过,受了些影响,到嘴边的问题变成:“你叫青衣,为何是黄衣弟子?”

青衣莞尔:“那你呢?你叫扶璃,难道平时也要扶着篱笆?”

扶璃一下被逗得前仰后合。

想想,说不定还真是。

她一株藤,不扶篱笆扶什么。

青衣也不知她在乐什么,只是被她这笑感染,不一会,竟也笑了。

一时间两人看上去相处融洽的模样。

这时,轮回宗的灰衣僧上了正中那座高台,车轱辘似的讲了一大串打玄机的话,扶璃不爱听,便干脆认真听旁边这位师兄说话。

这青衣也是个妙人,谈吐风趣,知道许多好玩好吃的地方,不一会两人倒像处成了莫逆之交。

那青衣还交给扶璃一个传信玉符,说若是想找他玩,用这玉符便是。

扶璃没什么东西好赠,便抓了一把糖给他。

青衣倒也不介意,剥了颗糖便往嘴里送,笑得宛若春风。

高台上抽完签了。

扶璃以为该散了,下意识起身,却被青衣按了住。

她看着自己被按住的袖子,青衣收回手,示意她往台上看。

扶璃这才发现,刚才还站着个光头和尚的高台上,和尚不见了,徐徐落下一位白袍修者。

蹈若轻云,飘飘欲仙,一点飞鸿绕周身。

而另一边,绯衣女修踩着红色绸练上台,赤足,足间金玲随着走动发出清脆声响。

“这是…”

要做什么?

“每一场大比,为了向诸仙门昭彰实力,都会安排一场新生代的最强者比试。原本此次定下的是你宗大师兄与重莲佛子,可惜佛子铸下大错,便改成了我合欢门的圣女。”

扶璃“啊”了声:“那便是你们合欢门的圣女?”

“正是。”

望着台上圣女那张美艳的脸,扶璃耳边不知怎的,响起晴芳师姐的那句话。

“…那圣女下了贴邀大师兄去花月楼一聚,大师兄只回了两个字:战否。”

所以,现在是要战了。

扶璃心里酸溜溜的。

“你们圣女很厉害吗?”

还不等青衣回答,方才离开的楚嗣音轻飘飘落到她身边,接了扶璃的问题:“自然是不错。”

说着,她朝旁边那男修颔首,恭敬道:“圣子。”

扶璃一愣,看向青衣,青衣朝她拱拱手:“不才,忝为合欢门圣子。”

扶璃这才知道,原来合欢门的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别叫圣女、圣子。

扶璃:“…”

楚嗣音却是警醒地看着这笑如春风的男修,修界若说哪位男修最受人爱慕,自然是朝云师弟。

可若论哪位男修最该着人警惕,却是面前这位青衣圣子了。

传闻中只要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地攫取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修的心。

可不能叫他祸害了小师妹。

而那边,扶璃却已经看着沈朝云和那圣女的比试。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

总觉得沈朝云出招有些留手,那圣女招数华丽曼妙,满天的红绸飞舞,可却远远比不上重莲。

可沈朝云的剑却像是喝了酒似的,一连几回都错开了。

一剑**而吞山河之气不见,只剩下软绵绵若春带雨。

眼见那剑再一次滑开,扶璃气得跺跺脚,直接走了。

“瞧我这小师妹。”楚嗣音摇摇头,朝旁边的青衣道,“圣子,失陪一步。”

说着,便往前走。

离开时回望了眼,一剑若蛟龙出海,直接将那漫天的红绸打散,片片飞红落下。

高台上白衣剑修落地,周身银剑如霜。

她收回视线,追上那道窈窕的身影:“小师妹。”

扶璃不高兴了好一会。

她没回去,而是绕着轮回宗乱走,等走到晚上才回了客院,进院子时,还气鼓鼓的。

等一进院子,见那绯衣女修在院中,旁边陪着的有洛书、路昭、青衣,甚至沈朝云也在,几人在树下饮酒谈天,完全没在意她的离去--

她更气了。

她走到沈朝云旁:“朝云师兄!”

沈朝云头也不抬。

“沈朝云!”

沈朝云才抬头望了她一眼。

他未喝酒,一双眼若头顶的明月般清明。

扶璃却突然没话了。

她好喜欢他啊。

可他却让她伤心。

扶璃径直走到青衣身边:“青衣师兄,你之前说,若我想找你出去玩,便随时可找你,是也不是?”

青衣放下酒盅:“自然。”

“那我们出去玩吧。”扶璃道,“我…”

她想说,她走不了太远,青衣却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轮回宗附近有个夜市,有吃有喝还有的玩,有趣非常,不若一起?”

“很近吗?”

“很近。”

“小师妹!”楚嗣音不赞同地道。

扶璃却只是看了沈朝云一眼,他未开口,只是拿起旁边的酒盅饮了一口。

她道:

“好,我们去。”

青衣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原谅则个,我要与这位仙子同游,诸位失陪。”

说着,领了扶璃要走,扶璃转身,却听背后大师姐道:“小师妹,师姐也想去,可否?”

扶璃回头:“师姐若想去,自然是去得的。”

楚嗣音嫣然:“那便同去。”

洛书见之,连忙举手:“我也去!我也去!”

他边举手,还边举了沈朝云另只手:“朝云师兄也去!”

沈朝云无可奈何点头:“同去。”

一时间去夜市的,竟然有六人。

扶璃,青衣,沈朝云,洛书,楚嗣音,加一个圣女花容。

扶璃望了望沈朝云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青衣出门。

一行人去了夜市,最后竟然逛到了花月楼前。

花月楼是合欢门开在各大修仙城池的花楼,两盏芙蓉灯幽幽。

楼内似有乐声传来。

“这花月楼开在这佛修的地盘,生意会好吗?”洛书摇着他那金羽扇,奇怪地道。

“你不知道这世上最藏污纳垢之处,便是最光明之所?”青衣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边,做了个引路的姿势,“花月交相映,有酒有乐还有舞,诸位,请。”

众人进了花月楼。

一进楼,便有丝竹之音灌耳。

正中有高台,高台之上,一群女修随乐起舞。比起凡间的舞蹈,这些年岁长又能长期浸**于一技能的女修舞技显然要更美上许多。

众人找了个二楼包间。

包间呈半开放式,轻红纱幔,敞开的那边对着高台,美人歌舞,鼓瑟吹笙,极之享受。

扶璃坐下了。

短案挨着青衣,大师姐坐到她另一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沈朝云就坐她正对面,白衣如霜,而花容和洛书挨着他一人选了案坐下。

不一会,有衣着轻薄的美人们进门倒酒。

扶璃这边甚至也分到了一个,老鸨贴心地分了个男修,这男修生得眉清目秀,一眼望去,不叫人讨厌。

他挨着她案边坐,伸手过来替她倒酒。

扶璃看着那澄清的酒液注入酒杯,喝了口,抬头,就见沈朝云短案旁也偎了个绿罗裙女子,那女子手指莹白,提了银壶倒酒,秀美得好像一幅画。

她的记忆,好像突然回到了轮回镜那晚的画舫。

他也是这般跻坐长案,旁边偎着个美人,美人琵琶,江夜阑珊。

沈朝云饮了口酒,抬头。

两人目光穿过跳跃的烛影,撞在了一起。

扶璃知道,他必定也是想起了。

她接过旁边男子递来的酒,喝了口。

沈朝云垂下眼去。

他也饮了一口酒,昆吾剑在旁。

花容在旁边笑:“朝云师兄可知,你在我合欢门的榜单上如今价值几何?”

无人应她,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足一踢,一双纤细白莹的玉足从那红樱鞋中脱出,悄悄地蹿上沈朝云迤地的衣袍,一点点往上,在要触到时,一道剑气过,她足背上便多出了一条红痕。

花容睨着脚背,起身,赤足上金铃碰撞出某种急切的声音。她手一挥,红色绸练倏地飞出,她便飞出了二楼,落到了一楼高台。

高台下,绯衣女子扬声:“今日花容献舞一曲,只为求公子一顾。”

扶璃攥紧了杯盏。

胸口突然难受得紧,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楼下歌舞起,红纱飞扬,美人如花,阵阵叫好声里,扶璃却忍不住抬头。

沈朝云并未看向台下,反而看向她自己。

扶璃这才发现,手中的杯盏被她握裂了。

伤口流出血来,旁边男子惊讶地叫了一声,扶璃却一下站起,往外走。

她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难过到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的沈朝玉没有了。

那个雨夜里为她死的男人没有了。

面前这个是陌生的剑君,不是沈朝玉。

扶璃突然明白,她之前一直砰砰乱跳的心是因为什么。

她说的喜欢又是什么。

是人族最爱挂在嘴边的爱。

爱。

不是藤蔓对寄主的喜欢。

是人族书里百般纂写歌颂过的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矣”的爱,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爱,是“情浩**不知所起,再回首已是百年”的爱。

她爱沈朝玉。

她爱…

扶璃走出花月楼,当撞上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捶打他:“你怎么才来呀。”

“沈朝玉。”

来人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别动。”

他低头,轻柔的元力注入她掌心,那伤口的血便慢慢止住了。

扶璃看着沈朝云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只觉那股熟悉感渐渐回来了。

“朝云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她问。

沈朝云抬头,并未开口。

扶璃见此,气得踩了他一脚:“你不理我便不理我,我回头去找青衣去,青衣才不会像你这样--”

话还未说完,人就被拉了回去。

头顶传来清淡却带了丝无奈的声音:“喜欢。”

“喜欢的。”

她头发被轻轻抚摸。

扶璃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道:“喜欢…扶璃。”

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带了点涩,像是许久未曾表露过心迹,带着一丝陌生。

扶璃鼻子一酸,“嗯”了声。

她抱住沈朝云:“我也喜欢,喜欢朝云师兄。”

似是怕他不信,她还重重点了下头。

花月楼内,美人犹歌舞。

唯有灯光照亮这一隅。

楚嗣音靠着廊柱,微微笑了起来。

今晚这月色真美啊。

她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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