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约见莲翀郡王身上嵌了金丝的绛紫长袍,以及手腕上垂下的一串紫檀木珠。

有淡淡的檀香传来。

若非江蓠知道,这汴京出了名的莲翀郡王是个走马章台的浪**子, 恐怕要以为,面前站着个专心礼佛的大和尚。

她咳了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暂时并无困扰。”

“人生多苦,无烦恼自然是好。”

莲翀郡王口称了声佛谒, 又道:“不过本殿观之…小姐烦恼不浅。”

江蓠心中一惊,手中握着的帕子险些滑落, 面上还是笑,只道:“殿下说笑了。”

“便当是本殿在说笑吧。”

莲翀郡王微叹。

他没朝门外走,反倒走了外间的桌边, 眉黛见此, 忙上前给他斟了杯茶。

莲翀郡王一边喝茶, 一边给江蓠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 他秉性纯良、不谙世故, 整日里不是埋首故纸堆,就是寄情山水。人人笑他没出息,他却说这样日子过得舒坦。书生还有个兄长。兄长到了说亲的年纪, 他父亲就拿出二两银子为他大兄聘了个媳妇子回来,那媳妇子活泼爱笑,机敏聪慧,很快就取得了家里人的欢心……可怜的书生也同样恋慕上了那貌美聪慧的媳妇子。每日里, 书生在屋内读书, 那媳妇子就在屋外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日复一日, 书生情根深重, 再不能脱。”

莲翀郡王顿了顿,才又继续,“但这世界怎能容忍这样的情感呢?书生自觉愧对兄长,可相思入骨,爱欲日日夜夜焚烧他的心,终有一日,他忍不了了,大半夜跑去那媳妇子曾经打过水的井边,投了井,等他老父第二日起来时,看到的是小儿被打捞起来的泡得发白的尸首…”

莲翀郡王叹气:“佛说爱欲难消,为世至苦,可最后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他转向江蓠,问她:“江小姐,你说,若是那书生在情未浓、意未切时便先斩了这情丝,可还会枉送了性命?”

江蓠攥紧了手,指甲戳到手心引起丝丝刺痛。

可这刺痛也不过寻常。

半晌,她似才找回声音:“殿下何意?”

“小姐不必误会,本殿并无他意。”郡王道,“只是突然想起这桩故事,有感而发了。”

江蓠不再看向珠帘,反倒看向窗外。

透过棱格纹的窗户能看到,那穿着白袍的郎君还未走远,绿意映得他衣带如朝雪。

她收回视线,才注意到郡王还在说话。

“……小姐可知,这痴人之所以为痴人,便是因为他心性如琉璃,不通人情。”

说着,他便负手出去,江蓠只听一声欸叹:“琉璃易碎,彩云难追…”

江蓠愣住了。

琉璃易碎,彩云难追啊…

突然间,喉间有痒意不断泛上来,她忍不住咳了声,却又咳了声,继而再制不住,不断地咳起来。

那咳,像是要将她的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江蓠咳得眼眸泛水,眉黛进来,给她端了杯蜂蜜水。

江蓠喝着润喉的蜂蜜水,过了会,那突然剧烈的咳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将茶盏还给眉黛,目光落到眉黛手中握着的一物:“眉黛,这是什么?”

眉黛这才想起来,忙将手中握着的莲字佩给江蓠:“小姐,这是郡王殿下留下的。郡王殿下还留下一句话…说什么小姐哪一日处理不来,需要一把快刀,可执着这信物去郡王府寻他。”

“小姐,”眉黛带了丝好奇,“你要处理什么事,还需要用上刀?”

在眉黛探究的眼神里,江蓠接过莲字佩,翻来覆去地看了下。

很普通的一块玉佩,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是玉佩上刻着的梵文。

如果她没认错,这当是一个“光”字,辟邪。

“收起来吧。”

她将玉佩交与眉黛。

眉黛应了声“是”,将这玉佩放入妆奁里。

做完这些,江蓠已经又感觉到了疲累,她重新躺下去,模模糊糊地道:“眉黛我睡一会。”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沉沉睡了去。

眉黛一回头,发现自家小姐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一只手还落在那团花牡丹绣被外,忙过去,替她将手放进被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一番动作,竟也没醒。

她看了眼,推门出了去。

***

江蓠也没想到,她这一病竟然病了小半月。

等彻底好起来,已经进入了七月。

回书院那日,是个好天。

和风细细,天朗气清,连曝晒的太阳都温和了许多。

江蓠一大早便坐了褚府的马车。

褚莲音担忧地看她,这小半月的病,让阿蓠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清减,几乎弱不胜衣。

“可还受得住?”

“大姐姐,我都好了。”

江蓠无奈,就为这风寒,褚姐姐都当她瓷做的了,出门前还强迫着灌了一肚子药,她现下一张嘴,都能感觉到苦。

不过江蓠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

“反正到了书院,哪里不舒服要与大姐姐说,莫自己闷着。”褚莲音嘱咐。

“知道啦。”

两人说笑着去了书院,因这次请假委实久,还去找了山长销假。

等再进学堂,许多人都跟江蓠打招呼,江蓠目光落到褚姐姐旁,发现沈朝玉没来,下意识便松了口气。

她想换位置。

借口是现成的,江蓠说气闷,欲换去窗边,褚莲音不算高兴,倒是春莺高兴极了--

因为江蓠选择换到了她后面,以后若要寻她,转个身便是,方便极了。

等坐到窗边,离开褚莲音和沈朝玉身边,江蓠才觉提着的那颗心下去了。

推开窗,暖风钻了一点进来,带着蝉鸣和夏日荷塘的清香,江蓠闭上眼睛。

“你不怕晒啊?”

春莺回过头,她可是将旁边的窗用纱罩了一层呢。

“怕啊。”

江蓠说着,唇间却带了笑。

春莺可不觉得,她这模样像是怕目光落到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羡慕道:“也不知道你平时涂了什么,为何一点儿印都不见。”

不像她,脸上还留了褐点子呢。

这话江蓠接不了。

若接了,怕是要遭人嫌的,只道:“大概是…我茹素多一些?”

“讨厌。”

春莺捶她,不过想一想,要她像阿蓠似的整日不吃肉,她怕是要疯。

果真,美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而江蓠却是想起过去。

她确实不怕晒,从前在晋阳府,她整日里跟一帮小儿郎们在外面疯跑,一个夏天过去,小儿郎们都晒成了黑炭,唯独她,白得跟雪球儿一般。

阿爹说过,阿娘也是如此,天生的晒不黑。

沈朝玉就是这时进来的,依然一身白,高冠博带,手里拎着个竹制书箱,模样舒适又散淡。

许多人与他打招呼。

春莺压低声:“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抬头,目光恰与进来的郎君一触,又立马移开。

只是,随着这人的走近,刚才的闲散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春莺赞叹:“久不见君子,天上雪,云间月,人间仙…”

江蓠看她眸光闪闪,不欲接这个话题,说起了春风阁最近新出的胭脂。

春莺一听春风阁,立马将刚才还占据她整颗心的沈郎君丢到了一边。

“…春风阁?前几天我还与阿姐去了一趟,我说落花樱好看,色淡如樱,可我阿姐偏偏要说那映日红美,色稠如炽…”

春莺絮絮叨叨,江蓠却开始心不在焉,她能感觉那人在离她越来越靠近,她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似竹非竹的冷香…

一道影子落到她案几,江蓠心漏跳了一拍,而后,就见那影子又过了去。

江蓠舒了口气,春莺不满地看她:

“阿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江蓠抬头:“嗯?什么?”

“我是说休沐那天,要不要跟我一块出门?我们去春风阁一趟,你帮我品鉴品鉴,是落花樱美,还是映日红美…”

江蓠嘴角弯出个柔盈盈的“好”字。

春莺兴奋地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恩。”

江蓠说完,低下头去,重新翻起书来。

只是,目光落在一处,良久未动。

早课上完,江蓠只觉得早上被硬灌下去的一碗药兜不住了,便起身先去了净房。

净房回来,要经过一片竹林。

竹林葱郁,江蓠过去时,就看见被绿意掩映的白衣一角。

汴京流行白色,许是因“天上白玉京,人间谪仙人”沈朝玉的缘故,公子们好穿白衣,最好再执一柄进折扇,若是春日杨柳堤边,便会看到无数穿了白衣的公子在那踏青。

可就算是白衣,也有许多讲究。

一般的就是白棉布,好一些的,是松江白绫;再好一些的,便是龚州素锦。

龚州素锦已经是普通百姓消费不起的昂贵。

而江蓠却认出,那被竹林掩映的,是价比黄金的“雪绫霜”。

雪绫霜,柳州贡缎,一寸白一寸雪,无一丝杂色,轻如纱,垂如绸,在阳光下似飘了一层莹莹雪,最是稀少,价比黄金,每年柳州呈至京都也不过十匹。

而能用这雪绫霜制衣的,整个皇城也没有几个。

但江蓠分明记得,沈朝玉清晨穿的,就是雪绫霜。

她不欲在这碰到他,脚步一转,不再路过竹林,而是从旁边的小道过去。

才踏上小道,方才还在竹林边的白衣郎君就出现在了面前,挡在道前。

“江蓠。”

江蓠心中一跳,下意识便停了脚。

“沈公子?”

她看着挡在面前的男子,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眼中的情绪泄露了一星半点去。

“为何搬走。”

他问,像是单纯的疑惑,亦或者,有别的什么,江蓠分不清,也不想分。

江蓠没抬头,声音却轻快:“窗边的空气更好,不闷。”

“如此。”

他道。

江蓠没抬头,却能感觉他在看她。

长公主那夜的感觉突然袭上来,心像染了病,被风吹得躁动,可江蓠知道,该止了。

褚姐姐待她那般好,褚府对她这般好,她连这意都不该起。

可心却似不听话的浮草,乱糟糟地在风里摇。

良久,这人离开了。

江蓠弯起的嘴放下,下一秒,又重新提起,她整了整衣衫,重新往学堂里去。

上午的最后一堂是讲经释义课。

学生们早已经饥肠辘辘,可惜秋夫子又拖了堂,拿着一卷书,拖着长长的语调在那讲《四书》。

等到秋夫子说一声“下课”,一群人一哄而出。

江蓠被春莺和褚莲音拉着跑。

“今日是孙厨娘亲自下厨,听说会有叫烧鸡,快些走,去晚了恐怕就要被森柏那帮人吃光了!”

江蓠慢悠悠地拿着食盒:“阿姐,春莺,你们自去,我不吃肉。”

春莺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咱们江小姐可是仙子投胎,吃不得凡间的荤腥!”

褚莲音本也想说上两句,可听春莺这般说,却又心疼上了,骂春莺:“你自己要吃肉便吃去,带上我阿蓠妹妹做什么,我阿蓠妹妹要吃什么便吃什么,关你何事!”

江蓠见两人又要吵上,忙道:“阿姐,春莺,你们若再不加紧,那叫烧鸡恐怕就真要让人吃没了。”

褚莲音和春莺同时看她:“才不会!”

“那便快去,”江蓠道,“不必管我,我食素。”

两人心念照烧鸡,果然三言两语就被劝动,抛下江蓠,当先往食舍跑了去。

江蓠则慢悠悠地到了食舍。

一进去,就感觉许多人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是惯了的,只往里看,找褚莲音。

褚莲音朝她招手:“阿蓠妹妹,这儿!”

江蓠嘴角扬了起来,才要走过去,却见褚姐姐和春莺坐着的长形案几边,坐了一排人。

唯一空着的位置,旁边是沈朝玉。

沈朝玉取了副筷着,安静地坐那吃,银筷玉馔,普通一碗汤面,在他手里成了琼浆玉露般的东西。

周围许多女郎偷看他。

江蓠止了步。

“阿蓠,快来!”

春莺也叫她。

沈朝玉抬头,江蓠却是按住腹部,做了个不那么舒服的动作:“褚姐姐,春莺,我突然有些事,你们…”

女子脸儿泛红,眼眸含泪,像是有件难以启齿的事。

褚莲音立马就明白了,忙道:“阿蓠妹妹自去,一会阿姐给你打份饭。”

“好。”

江蓠留了食盒便走。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笑,她红着脸出了食舍,等走远些,脸上的急切下了去,开始缓缓向甲字楼去。

只是,也没去甲字楼,反而转去了那满是睡莲的池塘,望着那池塘发呆。

这样…便好了吧。

她想。

只是心底有些酸涩,江蓠看着那被风吹得摇曳的荷叶,心想,这荷叶倒是生得好,浓绿肥嫩,若是用来包了米饭塞进竹筒里,做荷叶饭倒是不错…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到一阵踏过松枝的声响。

她一愣,转过头,却见沈朝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双黑如沉潭的眼睛盯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许是夏风太迷离,江蓠没有立刻移开眼睛。

连风都好像静止了。

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却注意到沈朝玉拿在手上的食盒,红漆制,上面的花纹…

是她的食盒。

“它为什么在你这?”

“褚莲音给的。”

“褚姐姐为什么给你?”江蓠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罢了,不重要。”

她伸手要接食盒,抽了抽,却没抽出来,抬头,沈朝玉那双明目灼灼望着他。

“你在躲我。”

他用笃定的口气。

江蓠搭在食盒上的指尖颤了颤。

“没有。”她道。

“你有,为什么?”

江蓠不欲与他争辩,只道:“食盒给我。”

“除非告诉我答案。”

他望着她,她几乎以为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情感。

江蓠指尖一颤,旋即道:“你撒手!”

她几乎是带了一点恨意地去抽那食盒,以为这人又不会松手,谁知这么一用力,食盒整个落在了地上。

菜汤全部撒了出来。

江蓠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突然转身往外走。

“江蓠。”

后面道了一声。

江蓠脚步顿了顿,突然又回过身来。

“你问我为什么,”她望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灼热的暗涌,“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对着那双眼睛,沈朝玉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来找我了。”

她道。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朝玉: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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