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云进了门。

身后少女娇而脆的声音亦步亦趋地传来:“朝云师兄, 你刚才和我大师姐干嘛去了?”

“朝云师兄…”

“朝云师兄…”

沈朝云一拂袖,门“嘭的”一声合上了。

身后人似吓了一跳,突然没声音了。

他转过头来, 目光从少女黑而透的瞳仁,到她捏紧了团扇透一点白的指尖,还未开口,她带了怨嗔的声音又传过来:“师兄,你怎么停下也不说一声!还有, 你还没说你和大师姐去干什么了呢。”

“你和洛书在院中做什么?”

沈朝云听自己开口道。

“啊,我吗?我和洛书聊得可多了, 洛书这个人和你们人族很多老古板不一样,他很有趣,有很多奇思妙想, 啊对了, 他还送了我一把扇子, 你看。”

那莹润的手指又捏着团扇柄送来。

蚕丝扇面, 流苏上缀着的一枚沁蓝水滴在晃啊晃。

沈朝云“唔”了声, 未说话,少女睫毛眨了眨,突然, 那黑透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师兄,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问,脸上带着明显的红晕,像是兴奋。

沈朝云负手看向窗外。

天已瞑, 一盏油灯在廊下晃啊晃, 他道:“何谓不开心?”

“不开心就是……”少女蹙了一双细细的眉, 似乎在努力地绞尽脑汁, “就是…啊对,吃饭不香了,看见什么都想砍一砍,胸口有块大石头堵着,闷得慌。”

“那便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有!”

沈朝云觉得自己幼稚。

怎会和一只妖在这里讲这些无稽的话。

他转身要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转头,少女一双格外大格外黑的眼睛望着他:“那你看着我说,你有没有不开心。”

沈朝云看着那双像晕了一泓酒的黑色眼睛,开口:

“我为何要不开心?”

他问。

“因为、因为,”她憋红了一张脸,“因为我和洛书走得近!”

原来如此。

沈朝云淡淡道:“我为何要因为一株草和人走得近不开心。”

“喂,你!”少女鼓起脸来,似想说些什么,跺跺脚,又憋了回去,“哼!有什么了不起!不理你了,臭师兄!”

说完,扭头就走。

沈朝云看着她气鼓鼓地开门,气鼓鼓地出门,出门完似乎不甘心,又探个头进来,气哼哼地道:“师兄再见!”

少女雪白的流云袖角被风刮出一道曲线。

门“砰”的一声,又合上了。

[你居然在笑。]

耳边老龙的声音像是穿过层层清风,沈朝云一愣,下意识看向屋内唯一的一面镜子。

剔透的水银镜面,照出一张格外陌生的脸。

[秋月春风,朗月舒怀啊……臭小子,你凡心动了。]

老龙开始唱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戏曲。

沈朝云走到镜前,随着镜中那张脸越来越清晰,那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淡。

他道:[龙前辈说笑了。]

[老龙我说什么笑了,奇怪。]

[前辈可曾看过人养猫?若猫可爱,笑一笑也是无妨的。]

[你是说…你把阿璃当宠物?!]

老龙声音都大了起来,它的魂体呼啸着脱离长剑,绕了一圈后又转回来,带了点颓似的道:[也对,你们人族看得起谁呢。飞鸟虫鱼,蛇虫爬蚁,你们哪一样放在眼里过?]

说完,便不说话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朝云看向窗外,落梅树下,七宝门那位少门主在与楚嗣音聊天。

洛书确实在和楚嗣音聊天。

确切地说,是楚嗣音问,洛书答。

一圆桌,一壶碧螺茵茶,配两个青花瓷盏。

一盏宫灯浮在半空,洛书起身,替楚嗣音重斟了一杯,推过去:“嗣音仙子再尝一尝。”

“这碧螺茵茶第二泡才是最好喝,入口微苦,回味却甘。”

楚嗣音接过,尝了口才道:“我以为洛书师弟的性子,当不喜欢泡茶这等事。”

洛书耸耸肩:“原来是不喜欢的,不过我阿爹喜欢,为了配合他,天长日久下来,难免会一点。”

“昨日匆忙,今日正好得空,可否请师弟细说下昨日你遇到那妖时的情况。”楚嗣音说着,将手中青花瓷置于桌面。她手指细长,搭在青花瓷盏的边缘更衬得洁白。

洛书却突然想起,她自血泊里将他提起时,那白色指腹上黏着的暗稠色血。

那时他躺在又冷又硬的地面,身前是那只妖,妖冰凉的十指穿过他胸口。

那一瞬间发生得很快,可又很慢。

他能清楚得记得,那十根手指破开他胸膛皮肉时的感觉,也能记得那十根手指触到他心脏时的冰凉,以及心脏被提起时周围筋脉血脉被扯动的眩晕……

也许有血。

可更难受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机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黯淡,颜色、气味、感觉都在迅速发黄淡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要死了。

可他不想死。

他还有那么多美食没吃过,那么多世界没见过,他还没去过极州,没见过极州的霞光,最关键的是,他死了,阿爹肯定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他不能死。

可他要死了。

楚嗣音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穿着一袭白袍,雪一样的白成了那雾蒙蒙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看着他,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眼微微蹙着,问他:“你怎么样?”

洛书想回答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对方,而后,他就感觉自己被背到了一个背上。

那背很窄,很薄,没有男人的宽厚,却稳稳地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撑住。”

她道,声音如在沙漠长久跋涉后看到绿洲的那一声清音。

真好听啊。

洛书想,他还想再听一次。

“洛书师弟?洛书?”

那声音又响起来,洛书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楚嗣音收回在他面前晃的手:“洛书师弟,我发现你走神了好几回。”她面色严肃,“莫非被那妖掏心后有什么后遗症?”

洛书脸烫了下,清了清嗓子:“恐怕是有些。”

他道:“而且,最奇怪的是那妖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隐隐一股檀香,就像……啊,对,寺庙里供奉很久的气味。”

楚嗣音点头。

“那妖……”她一双细眉蹙着,“我也不记得了。”

“这当是轮回镜的效用,”洛书是炼器的,自然也对存世多年的神器有过研究,“轮回镜有幻镜之称,为轮回宗镇宗至宝,轮回宗借此辅助弟子修行轮回法门,其内有大世界,几可乱真。”

楚嗣音点头:“确实。”

神器之所以为神器,便是其惊天之用。

轮回宗的轮回法门当然不是真的要弟子重新投胎转世,而是辅以轮回镜,让弟子在幻境中度过一世,等从世间顺利脱胎回来,便是一世轮转——

确实逆天。

不过这等法门也只对轮回功法有用,加上轮回宗里的大和尚个个能打能抗,十分不好惹,所以倒也没引起争抢。

“这妖虽然掌握不了轮回镜的真正妙用,但让人如中幻术应当也不难。我当时是在一家酒楼和几位同门喝酒,再之后就模模糊糊的了,后来我问过我那些同门,只记得我是吃着酒突然就起身走了…”

“……之后,就是被挖心的疼惊醒……”洛书看向楚嗣音,“再之后,就见到嗣音仙子了。”

楚嗣音若有所思:“这般说来,这妖若要对付人,倒是防不胜防了。”

“那为什么不立时动手呢。”

“但凡神器,动用必是需要些代价的。”洛书道,“我猜,它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没办法立时动手。”

“却有些道理。”

楚嗣音点头,两人正说着话,空中忽而飞来一道纸鹤。

纸鹤拍着翅膀,冲入落梅树下,楚嗣音手一招,那纸鹤就飘到她手掌,“噗噗”嘴一张,吐出一个黄皮纸包。

而后,重莲佛子的声音,自纸鹤一张一合的嘴里传了出来:“此为小回镜片,若那持有轮回境的妖在附近,小回镜片就会闪。”

楚嗣音打开黄皮纸包,果然在里面捡到镜片,像是镜子摔碎后的残留,镜面灰蒙蒙的,一共三片。

她伸手一扬,就将那镜片送入沈朝云屋内:

“师弟,这是重莲佛子送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袍少年两指一拈,便将那碎片拈在指间,长眸微垂,落在那镜片上,问:“这是什么?”

“小回镜片。佛子有言,若那持了轮回镜的妖在附近,这镜片便会闪。”楚嗣音道。

“知道了。”

少年颔首,话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屋内。

沈朝云去了扶璃的房间。

扶璃正伏在长案边,一只手提了笔在白纸上乱画。

沈朝云的眉立马就拧了起来。

老龙“唰”地飞过去,看着那字:[朝云师兄,见字如晤。]

他一字一句地念:

[今天的你很讨厌,特别特别地讨厌。]

老龙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似乎震动窗外的树枝,让枝上的雀鸟都轰得飞了起来。

远处的重莲似也听到笑声,侧耳听了会,小沙弥在门外敲了敲,重莲道了声“进来”。

小沙弥进来,道了声:“佛子,都安排好了。”

说着,他欲言又止似的

抬头,看了眼重莲出尘的一张脸,佛子似有所感,回头问:“何事?”

小沙弥道:“这样的安排…不需要通知无极宗一声么?”

“不必。”

重莲以金剪拨了拨灯芯,待油灯里的火亮了些,才安静地道,“降妖除魔是我辈本分,想来无极宗诸位会谅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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