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峰。

学堂里。

沈朝云将碧玉戒尺搁到手边, 长袖一拂,就坐到了学堂里唯一的一张几案前。

他目光落到学堂里唯一的学生身上。

她也穿了一身门派法袍,一只手支在木色几案上, 宽大的雪袖落下,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手腕,腕上一串木色佛珠却给这曼妙添了一丝清丽。

一双含着脉脉秋波的眼睛看人,愣是看出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气质。

“朝云师兄,”她将被打出一条条红痕的手心递到她眼前, 噘了噘嘴,“你看, 大师姐罚我。”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她的掌心。

瓷一般细,雪一样细,其上红痕似是其上最大破坏者, 乍一眼看去, 触目惊心。

而看的人却只是抬起眼睫, 长睫下一双目光如浅淡的水:

“所以呢?”

被问的人一双眼睛睁得倏大:“所以, 我很疼啊。”

她声音娇娇弱弱:“我以后不上其他人的课, 就上你的课好不好?大师姐会罚我,四师兄五师姐一定也会,朝云师兄……”

“我也会罚你。”

沈朝云道。

扶璃:…

她扁扁嘴, 不知想起什么,又看向她,一张被晚霞映着的脸笑得绚烂无比:“朝云师兄罚便罚,我心甘情愿!所以, 朝云师兄, 好不好嘛…”

她伸手过来拉他。

不知什么时候, 竟离开自己几案, 到了沈朝云这。

沈朝云拂开她手,抬手就将她送回几案后,起身,拿起那碧玉戒尺,道:“手。”

扶璃看看他,眼里便带了点委屈,过了会才磨磨蹭蹭伸出手来:

“你轻点啊。”

竟是闭了眼睛。

沈朝云手中的碧玉戒尺就打了下去。

“啪”一下,毫不留力。

扶璃的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她心里想着:看来大师姐待她还是相当温柔的,连沈朝云一半的力气都没有呢。

狗贼沈朝云!

迟早有一天她要拿这把戒尺打他,打他屁股!

若沈朝云能听见她心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必是要再打上几下的。

可惜他听不着,所以,只随手将这戒尺一抛,那戒尺“啪”重新落到了他的几案前。

而他的人却还垂眸,看着这女子泪盈于睫、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声音含洌:

“可知道我为何打你?“

“我怎么会知道。”扶璃嗅了嗅鼻子,抽抽噎噎地道,“我是你肚里的藤丝,又不是你肚里的小虫。”

沈朝云滞了滞,才道:

“第一,不敬师长。大师姐罚你,必是因你之故,你却跑来与我告状,此为一。”

“第二,上课无状。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行止有矩,来往有规。我既来教你,此时便是你先生,学生有学生的规矩,先生有先生的规矩,你不听课便罢,还擅自离开座位,来我这与我拉扯…”

“我又不是人!”扶璃奇怪道,“为何要守你人族的规矩?”

她撇撇嘴,带了丝鄙夷道:“就像你们人族,没有固定发l情期,兴致来了随时便能发l情,可我们妖族可是有固定发l情期的,**期之外绝对绝对不会和其他的妖瞎来的!我们妖也是守规矩的!”

扶璃终于想明白,那后半册讲的是什么了。

不就是**交尾开花授粉吗,那许多花样,听得藤烦都烦死了。

扶璃说完抬头,却见沈朝云站她面前,此时正值霞光渐弱,但还剩了一缕,自他雪白的绸肩往上又映到他脸,竟将那白玉似的脸也映出了一点霞光。

他看着她,那双漆黑的双眸里似有种…呆滞?

而这时沈朝云已经坐回阶上的几案。

轻盈的绸袖落在桌上时,竟带起了一丝风。

“扶璃。”

他唤了一声。

“啊?”

扶璃抬头,却听面前的沈朝云道:“你既行走与人族的地盘,有些忌讳还是应当知道的。“

“比如?"

“**,”他道,扶璃发现,沈朝云露在鬓发外的白玉似的耳尖竟沁了一丝红,而那红随着他语声的逐渐放缓,在慢慢消去,重新变得白玉一般。“我人族不叫发l情,叫情爱,也不会在公开场合讨论这些。”

“……哦。”

扶璃眨眨眼睛,那双水漾般的眼眸半懂不懂,不过她没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若是再说错话,沈朝云必定又要拿那把戒尺打她。

因为她能感觉到,在刚才说完“**”时,沈朝云其实是有点想拿那把戒尺…再打她一下的。

扶璃不说话,就只好盯着沈朝云看。

她将他从头看到尾,最后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声,今日的朝云师兄依然很好看呢。

他还是穿了白衣。

只是这件白衣似乎与之前不同,袍摆处没有那对阴阳鱼了,只是在广袖和腰封处有暗银色的缠枝刺绣,这刺绣很细微,如果不是她鸡蛋挑骨头一般地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还束了银冠,露出的眉漆而昳,眼深而邃,偏偏表情却很淡,像林间的风、醴下的泉。

扶璃又想起“公子如玉”四个字。

这四个字好像是为沈朝云量身定作,尤其是他现下长睫微垂,玉手执笔在纸上轻风写意一般题字时的模样。

沈朝云自然能感觉到加诸在身上的视线。

这小妖看人时从不懂遮掩,炙热张狂。

他丝毫不受影响地将字写完,笔一搁,弹袖就将纸丢到空中。

白色宣纸展开。

“人?”

扶璃不大确定地道。

浓墨重彩的一个字。

整张纸上也只有这一个字,笔调极浓,尤其是最后一捺,写字人在其间的酣畅淋漓简直扑面而来。

“是,人。”

沈朝云颔首。

“今日便算作第一课。”

“我教你什么是人。”

“一撇一捺,顶天立地为人。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为人。扶璃,你既行走于人世间,便当知……“

他声如碎玉击石,清清泠泠,扶璃从前觉得,开阳师兄讲课好听,每每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可此时方知,这般掷地有金石之声,方能进到你心里。

几案上那人端坐如仪,身姿如松,曳地的广袖被一丝风卷起。

扶璃安静地听着。

这一堂客,沈朝云讲了许多。

人之为何,为人处世,天地人…

她还学会了除此之外的许多字,如天地人师道等。

“这是字帖,今日回去,临摹十张。”

沈朝云将一本字帖递来。

扶璃的注意力却全在那要临摹十张上。

她蔫蔫地“哦”了下,顺道还翻了翻,那字帖上的字与沈朝云课上所写风格几乎一样,笔走龙蛇,淋漓酣畅之余,还有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意——和他这个人一样。

“师兄,这是你写的?”

扶璃手一顿,眼前突然浮现这人坐在几案前,写下这幅字帖的模样。

她不过随口一说,这人却…这般认真。

她抬头,却见沈朝云颔首,那双长眸掠过她,拿起几案上的书,“下课。”

他转身便走,白色长袍掠过地板。

玻璃手忙脚乱地将案上的东西一搂,追出去:“师兄,朝云师兄,你等等我!”

她的唤声没有留住沈朝云,反倒将学堂外候着的小童目光都唤过来。

扶璃看着沈朝云越来越远的身影,心生一计,左脚绊右脚,膝盖直接磕到冷冰冰的路面上。

她“呜”了一声,泪水一下子就飙了出来。

麻蛋。

没掌握好度。

也太疼了。

再看看沈朝云,那抹飘逸的白色身影已经消失。

扶璃不由悲从中来,呜呜地道:“师兄你太过分了,我都这般了,你还这样…”

她哭得伤心,怨得含糊,压根没注意到,周围小童的议论声都压低了。

“罢了。”

不知是谁微微叹息了声。

扶璃抬头,却见刚才还以为走开的沈朝云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来,此时正半矮着身,用那双安静又锋锐的眼神看着她,风将他的袍摆吹得安静又温柔。

扶璃的呜咽声渐渐小了。

她边呜咽边偷偷看他。

“起来,我送你回去。”

他道。

“当真?”

“当真。”

扶璃脸上的泪跟六月的天一样,说没就没。

她立马高高兴兴地站起来,跟着沈朝云往峰下走。

小童们看着,“哇”了声:“新来的仙子可真真不一般。“

“是啊,朝云公子竟然真的回来了哎。

*

那边扶璃走了几百米,嫌下山的路难走,看沈朝云不反对,就又高高兴兴地将自己套上了他的手腕,像昨日那样被带去了他的府邸。

到了府邸,沈朝云又要走,扶璃见机不对,连忙落地,化成人身时只来得及抱住了他的大腿。

“不许走!”

她仰头,凶巴巴地道。

沈朝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到地上的少女身上,她穿一身雪袍,一张脸艳若芙蕖、娇如桃李,偏生行径全是无赖,两手抱着他大腿不放,就是不让走。

“扶璃。”

他道了一声。

“不放。”

扶璃看出他眼中意思,两手抱得更紧了,旋即,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僵直,那种僵直就像…她从前被毛毛虫爬到茎秆上的感觉。

可她怎么会是那丑兮兮的毛毛虫?

她这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楼楼:阿璃,你太小了,还不懂。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出自《孟子·尽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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