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石轻咳了一声,暂时抛去心中的纷想,朝曹暮云拱手还礼,朗声道:“曹兄一向可好?在下前来京师,本该早来拜访,今日方至,实是小弟的不对。”

曹暮云面带微笑,说道:“小弟还算是康健,有劳兄台记挂。这里并非说话之所,暮云在后院备下了茶水,我们进门再做详谈。”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华不石的手臂,二人携手并肩而行,迈进了曹府的大门,身后的楚依依和吴英豪也都跟随而入。

曹府是一座院落层叠的大宅,进到大门,一旁的走廊上就站着五六位前来求见的官员,见到曹暮云纷纷揖首行礼。

曹暮云随手还礼,却并不与他们搭话,引华不石三人向后直行。来到了庭院转角之处,他回头吩咐道:“来人,把这位吴将军带到偏厅里歇息,兵部那边,帮他去打一声招呼便是了。”

旁边立时有管事者出声答应,对吴英豪道:“吴将军请这边走。”

以凌霄楼的那场酒宴之后,吴英豪软磨硬泡,百般求恳华不石带他前来曹府,便是想要借着机会投靠曹家,在朝廷里傍上一个大靠山。当日他见到秋横波时,尚能施展出全副口才大拍马屁,今日见了曹暮云的面,他自知职位卑小,却连一声也不敢多吭,只乖乖地做一个跑腿传贴的角色。

此刻听到曹暮云之言,吴英豪立时明白,秋横波定已把自己的事情告知了这位暮云公子,而有了曹暮云的这一句话,此番他去到兵部述职就再无问题了。

他心中大喜,“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道:“多谢曹公子,下官粉身难报,粉身难报!今后曹公子若有差遣之处,吴英豪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曹暮云却一摆手,道:“只是此许小事,吴将军无须多礼,到偏厅歇息去吧!”

待得吴英豪千恩万谢而去,曹暮云才转身对华不石道:“华兄这边请。”

曹府的后花园紧靠着什刹海,临水边有一座青砖红木修筑的二层小楼,正是观景的绝佳所在。

什刹海乃是燕京胜景,分为西海、后海和前海三个部分,而此处所临的正是水面最为宽阔的后海。

这时候正值初夏五月,水莲盛开的季节,登上小楼从窗栏上朝外望去,但见眼前碧波荡漾,在翠绿的荷叶丛中,或粉或红的莲花出落耸立,岸边则是一片垂柳毵毵,枝条随风而动,好一派绮丽的湖景风光。

小楼上不仅风景好,茶亦是极佳。

只端过杯来小饮了一口,华不石就不禁赞道:“此茶色秀香馨,醇香甘润,实不同于寻常的绿茶,可是庐山的‘一品闻林’么?”

曹暮云道:“华兄果是行家,此茶产于庐山五老峰,茶树常年处于云雾之中,蕴仙灵之气,品质最佳。自北宋以来,此茶便被列为贡品,寻常的布衣人家便是有再多银两,也难以品尝得到。”

华不石道:“原来此茶乃是御赐之物,小弟今日有品赏之幸,还须多谢曹兄才是!”

曹暮云面带笑意,说道:“暮云平生结识的朋友虽然不少,但真正能够知心的却没有几个,华兄正是暮云的知已,此茶即便是再希罕,小弟也不会吝惜。”

他说着又将茶杯沏满,递到华不石的面前。

华不石双手接过,待要饮时,曹暮云却忽然沉声说道:“不过知已虽是难求,国家社稷在小弟的心中的地位却是更加重要,当今朝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暮云却早已下定了决心,此生效忠大明,扶佐圣上,便是赔上性命,也是等闲之事。”

曹暮云刚才还亲切可掬,可在这瞬时之间,脸上的笑意便已全然不见,望向华不石的目光犹如两道利剑一般。

华不石手握着茶杯,神色泰然,坐在他身旁的楚依依却已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站门边的秋横波双手笼在袖中,虽然并未做出任何显露敌意的举动,却在有意无意间横移了一步,身体已挡住了楼门。

楚依依心中徒然一惊。

只因司马如兰与曹暮云有杀父之仇,此行到曹府拜访,华不石并未带她前来,此刻身边就只有楚依依和守在门外的孟欢。

楚依依武功不强,孟欢也敌不过秋横波,何况这里是在曹府之内,如若曹暮云忽然翻脸动手,他们三人就象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全无反抗之力!

华不石却似对此浑然未觉,只淡淡道:“曹兄为国尽忠之心,实令小弟佩服。”

只听得曹暮云道:“三日前正午之时,天桥大街上宫驾遭袭,太子和公主的居辇被人劫持,劫匪随即驾马车闯出左安门,逃出京城遁走无踪,现在圣上已把此案交于我办理,救回太子和公主之重责也由暮云承担。”

华不石道:“当日在下也在那条街上,只是其时情形混乱,小弟行动迟缓,未能亲眼瞧见宫驾被劫的详情,听说‘燕京八门’的八家掌门,都因此被捕入狱了。”

曹暮云道:“不错,但他们只是一些替罪羊,劫车真正的主谋者却另有其人!”

他此话说出,眼光更是凌厉,直盯在这位大少爷的脸上。

华不石却依然神色自若,道:“曹兄如此说,莫非已经查明了谁是主谋?”

曹暮云道:“暮云调查了三日,所幸略有所获,主谋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华兄你!”

华不石道:“哦?却不知曹兄有何依据?”

曹暮云道:“宫驾在天桥被劫之后,随行护卫立时通告大都督府,急令封锁各处城门,可是左安门却被几百头牲猪所阻,未能及时关闭,以致于被劫匪驾车闯出了城去。事后暮云亲自审问司责守门的都统牛嘉,知悉了当时的详情,赶来那群牲猪阻门的歹徒虽已遁走,但依照牛嘉的描述,却绘出了为首一人的图像。”

他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卷纸笺,放在了桌上。

华不石伸手取过展开,却只见纸笺上绘着一名脸大如饼,乌眉环眼,却是一身文人装束的大汉,倒也画得栩栩如生。

曹暮云道:“此人的模样甚有特点,暮云碰巧识得他的身份,不知华兄可知道,他为何会来中土大陆,又怎会带着几百头肥猪去左安门么?”

当年曹暮云和华不石一同漂流到大仓岛上,合伙开办“吠天楼”训狗,在大仓城里住了数月之久,当然不会不认识熊天南。

华不石轻抿了一口茶,道:“如此说来,曹兄是怀疑熊大公子受了我的主使,掩护劫车之人出城了?”

曹暮云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暮云早已听说‘恶狗门’中两大高手,是华兄的左右臂助,其中的‘玉仙子’就是司马如兰,而除了司马小姐,谁还能让熊天南应命去做这等事情?”

华不石道:“原来曹兄一早算定了我要来曹府拜访,所以才专门等着小弟自投罗网,以便揖拿我归案了?”

曹暮云盯着华不石的脸,锐利的眼光却忽然和缓了下来,说道:“原本暮云确是如此作想,不过就在刚才,我又改变了主意。”

华不石道:“这又是为甚么?”

曹暮云道:“你我既是知已,暮云对于华兄的了解,自然比别人更深一些。华兄今日前来,分明早就知道我有捉拿你之意,以兄台的智谋,会做这等自投罗网的事,若不是已安排有脱身之策,想必就是其中另有别情。”

华不石闻言微微一笑,道:“曹兄果然知我。”

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正色道:“所谓知已,不仅是相知,还应当相信,曹兄虽然知我,却不知可否信我?”

曹暮云道:“此话怎讲?”

华不石道:“小弟今日前来,并未安排其它脱身之策,所凭借的只有曹兄的信任。我若说现下所图谋之事,于大明朝廷有益无损,曹兄可能相信?”

曹暮云望向华不石的眼睛,说道:“朋友之间贵在坦诚,若说信任亦是相互的事情,华兄可能承认,劫持太子和公主,是你所为?”

二人四目相对而视,过了片刻,华不石才道:“好,我承认劫车之举确是我谋划,虽然当时小弟并不知晓宫驾内所坐之人的身份。”

曹暮云道:“那么太子和公主现在的下落,华兄也是知晓的?”

华不石道:“我知道,他们现在应当还算安全。”

曹暮云点了点头,道:“好,那小弟也相信华兄之言,请喝茶。”

他说着将茶杯沏满,递到华不石面前。

曹暮云和华不石,皆是诡谋心计远超常人,且又城府极深之辈,越是这种人,对他人就越难相信,同时也不易取信于人。

但亦是同理,得到他们的全心信任也越是可贵。

直到此时,坐在旁边木椅上的楚依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而门边的秋横波也把笼在袖中双手缓缓放下。

华不石取过茶杯细品了一口,道:“劫车之举虽是在小弟的谋划之中,可是在天桥大街上袭击宫驾的却不是我,而是‘天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