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2.15 异常的田灼

补考的时间是在下午,地点是在校园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楼里。考试进行得还算顺利,监考老师们对考生们的监管也不怎么严格。

下午6点多,离开考场的一帮人朝学校的食堂涌去,场面甚是壮观。

于宽打完饭,来到田灼所在的餐桌前,正遇到田灼摇头叹息。好奇之下,他询问道:“咋了?又没考好?”

“不是。”田灼摇了摇手中的手机,“我刚才看了一个新闻。”

“讲的什么呀?”于宽一边在田灼对面坐下,一边顺口问道。

“一个高中生把他老师给捅了。”田灼简单介绍了一嘴。

“我去!现在的高中生都好这口吗?我记得咱们那会儿,老师都长得贼丑,根本没人下得去手。”于宽惊道。

“等会儿等会儿,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儿吗?我说的是,一个小镇的高中生,用水果刀,把自己的老师给捅死了。”田灼汗颜道。

“哦,那确实令人惋惜。大好年华的,怎么能犯这种错误?难道,是他老师把他给捅了?”于宽用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望向了田灼。

“其实就因为屁大点事。他那个学校本来每周休息的时间就不多,然后在本来应该放假的时候,老师突然留同学们看了一段鼓舞士气的视频。说起来,这老师要是提前跟同学们说明就好了。或许那个高中生本来在那段时间是有自己的安排的,结果因为老师的临时变卦没能成行。看完视频,老师又让他们写一篇观后感。不写完,就不让走。不守时,外加不守信,破坏了别人原本的计划安排,再加上可能那个高中生讨厌写作文,就导致了那个高中生怀恨在心。这人当场就表示了反对,之后又因为在写观后感的时间偷偷出去上厕所被老师在走廊里撞见,结果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训话。最后是因为老师要给他家长打电话,这小子就冲动地杀人了。”田灼详细地介绍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就这点事啊?这在咱们身上不是经常发生吗?至于动刀子吗?现在的小孩儿啊,真是瞎搞。我还以为他老师把他给捅了呢。嘿嘿。”于宽猥琐笑道。

是的,压堂,占用学生休息时间,这已经是历代学生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了。老师们大多都是临时起意,明目张胆,说干就干,不容争辩。学生们大多都是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任凭摆布,敢怒不敢言。

不是有一首歌嘛?怎么唱的来着?“我想压一分钟,还能压一分钟,还能再压一分钟。”这首歌被田灼当时班里的同学改编成了这个样子,就是用来调侃当时一个将压堂当成习惯的英语老师的。

田灼当时的那个英语老师,压堂已经压出了一个新高度。每次不仅占用同学们的时间,还要占用其他老师的时间。每次都到下一节课了,教别的科目的老师在门外敲门敲了好几遍,那英语老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的教室。

课间同学们没有上厕所的时间,到了下节课,纷纷憋不住了,只能主动举手要去上厕所。还好排在英语课后面的老师们觉悟一般都很高,没有让班里出现大小便失禁的盛况。

还有找家长,这也是用烂了的招数了吧?像田灼和于宽这种从小就调皮捣蛋的学生,被找家长简直太稀松平常了。两人又都是“任风雨来袭,我自岿然不动”的类型,搞得熟悉他们的老师后来都懒得再找他们的家长了。

像这些田灼和于宽都经历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居然让一个高中生做出了如此暴烈的行径。这是为什么呢?田灼绝不相信这里面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现在报道出来的信息太少,有些可能属于比较敏感的信息不可以被暴露出来。难道是因为家庭原因?报道中提到,最终导致高中生积怨爆发的关键步骤是老师要给他的家长打电话。或许这个高中生的家里人一直都有什么特殊的期望和要求,又或许是他从小就长期接受家暴,总之他的脑海里一定有一个“绝对不能让老师给我家长打电话”或者“我必须制止老师的这种行为”的想法在鼓动他。

当然,单靠瞎猜是没有用的。就算碰巧猜对了事情的真相,也无法得到印证。但从田灼自身的经历和自身的耳闻目睹出发,他基本可以肯定,这个高中生的怨忿一定是早就积累下的,报道中发生的那些事只是压断这个高中生承受能力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什么?因为写报道的人只提到了惨案当天发生的事,却不知道这其实就是高中生们的日常生活。田灼作为一个刚从高中毕业不到一年的大学生,从前的那些遭遇至今记忆犹新。

压堂,虽然是老师临时的决定,但也是老师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他们一定认为自己这都是为了学生好,所以就可以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还以田灼高中的英语老师为例,会压堂的老师往往在潜意识中已经把课后的时间也算在了课堂时间内。人家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压堂。人家还以为自己的课本来就有那么长时间呢!所以,会压堂的老师往往也绝不只是偶尔一两次会压堂,而是一直如此。人家当了多少年的高中老师?你一共才能当几年的高中学生?所以,大多数的学生还是习惯会把课程表和时间表当真,因此才会出现逆反心理。

“可气啊。”田灼叹道。

“确实可气。”于宽一边吃东西,一边接过了话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俩人都挺可气的。”

“啥?”田灼楞了一下,才解释道,“我是说底下那些评论可气。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不是当事人,什么也不了解,就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贬低别人,好像可以显得他们素质很高一样。”

“哎呀,现在不都是这样嘛?那帮逗比都说了些什么啊?”于宽好奇起来。

“有一个脑残,他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也不会好到哪去,早点毙了还省点资源’。这人的点赞还TM是最多的。这简直就狗屁不通嘛!”田灼连连摇头。

“卧槽!按照他的说法,杀人犯全都应该判死刑。但现实是,杀人犯还有的被判无期徒刑,还有的是有期。照他这么说,制定和修改刑法的人都是智障吗?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旧社会的皇帝,想杀谁就杀谁?”于宽诧异道。这都什么时代了,于宽也没想到还有人想法如此陈旧。

“最大的问题是,教育是干什么用的?这个人能走到杀人这一步,说明他已经认定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一个每天都觉得自己活的幸福美满的人,会去杀人吗?往往都是那些穷途末路的人才会杀人。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所以才会鱼死网破。这个高中生之前就没有任何一点冲动的迹象吗?我不信。这就跟小孩子偷东西是一样的,很多人都犯过错误,只不过他一上来犯的这个错误太大了。我小时候为了买玩具,就偷拿过家里的钱,之后被我爸痛打了一遍。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偷过东西。现在怎样?我不还是考上了大学?这个高中生就是一时冲动,想不到该怎么办了。如果有人教给过他应对这种局面的方式,或许就可以避免这场对两人都是灾难的灾难。”田灼道。

“那些冷嘲热讽的,自以为代表正义的,只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罢了。当他们自己犯了错误,或者当他们自己的孩子犯了错误,他们才舍不得像嘴上说的‘早点毙了’。现在就是因为这个高中生犯的这个错误太大了,大到直接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仿佛已经没有时间去给他改过自新了,所以才出现了那么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殊不知,有很多杀过人的人,他们在监狱里接受了再教育和改造之后还是会被放出来的。”田灼又补充道。

“其实,有人开导开导他就好了,这小子可能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你说别的同学怎么都没动手,就他没憋住呢?”于宽道。

“你这么说,也对,也不对。确实,别的同学都没事,就他一个犯了错误;但要这么说,别的老师也都毫发未伤,怎么就那一个老师倒霉到被人捅死的地步呢?再夸张点说,如果是这个同学自己心里有障碍,是他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倾向,那怎么他的小学老师和初中老师都没事,高中老师也就这一个遭了殃?”田灼道。

“这……”于宽哑口。

“所以我特别看不惯刚才那条评论。什么叫‘这样的孩子’?‘这样’是哪样?这是在给这名学生定性吗?如果一个人可以直接被定义为‘这样的’或者‘那样的’,那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反正都已经那样了,是吧?”田灼道。

“还有的评论,不脑残了,但是智障。就比如这条。‘现在的人,老师不管,说老师看不起他的孩子,老师管,又说老师自作主张。老师的出发点是好的,可结果换来了什么?’这个人的智障程度简直没救了。”田灼解释道,“首先,‘老师不管,说老师看不起他的孩子’,从‘他的孩子’就可以看出说这话的人是孩子的家长。但你看后面,‘老师管,又说老师自作主张’,这根本就是那孩子的心声。这前后矛盾吗?家长确实喜欢催着老师多管一管自己的孩子,孩子也确实嫌老师多管闲事。从小到大,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这人先玩了一手断章取义,然后又玩了一手移花接木,整个来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还有,‘出发点是好的’,我的天,我简直要笑出声。这世界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还少吗?揠苗助长的人是为了把自己的禾苗都害死吗?不,他不是。他是出于好心,想要让自己的禾苗长得更快。但因为他自己的无知,好心办了坏事。这个故事,我想没有人不知道吧?”田灼补充道。

“再者,即便你是出于好意,也确实没有给对方带来什么坏处,但那是对方需要的吗?比如你的一个朋友来你家做客,你给他做了一道你最拿手的啤酒鸡。但其实你的朋友最讨厌吃鸡肉,只不过以前没有告诉过你。再比如,冬天去你的爷爷奶奶家做客的时候,如果晚上要住下,你的爷爷奶奶总喜欢给你多加好几床的被褥,脚底下还要垫上好几层棉垫或着毛垫。其实现在家里都有空调,北方的家里还有暖气或者地热。一层又一层的保暖措施,只会让你在半夜热得自己蹬掉被子。但这就是老人们自己年轻时的习惯和经验,他们完全是出于好心。但出于这种好心办出来的事,是我们需要的吗?”田灼又补充道。

于宽一脸愕然。他从未见过田灼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表这么认真的言论。在于宽的印象中,他和田灼议论旁人的时候,更多的是调侃。他们二人都很乐于在新闻中寻找槽点和笑点。所以,今天于宽有点没跟上田灼的节奏。

于宽不明白,田灼今天的多言其实是在压抑自己内心的恐惧。田灼是一个忍耐力超强的人。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忍。但是,他有时也会害怕自己有忍受不住的一天。

随着年龄的成长,随着心智的成长,田灼越来越不愿意发脾气,但同时也越来越容易生气。

小学的时候,他经常和学校里的小孩子们打架。打架的理由很简单,就像网上常说的段子一样,“你瞅啥”,“瞅你咋的”,然后就能打起来,真真切切,一点都没开玩笑。或者,走在路上,迎面相遇的两个人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肩膀,然后就能打起来。真的是要打到双方浑身力气用尽,大家才能够一身畅快地坐下来谈谈。

上了初中,田灼发现打架已经不是一件对等的事情了,因为别人根本打不过他。如果他和别人打架,受批评的是他自己。老师找来他的家长,他被逼着给挨揍的怂货赔礼道歉,他的家长还要领着那怂货到医院看病。从那时起,他就发现,打架已经从曾经可以解决问题的方式变成了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方式了。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习惯。从那时起,他便很少和别人发生争执。

高中以后,他的隐忍能力已经达到了巅峰。很多时候,别人骂他,或者对他动手,他都能保持镇定。唯一让他绝对无法隐忍的,只有污蔑。别人骂田灼是傻子,骂他是蠢猪,他都无所谓;但如果有人把他没有做过的事硬栽给他,而且还口若悬河,手舞足蹈,那他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为什么说田灼的忍耐力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很多人都可以做到。这种事,本身,并不稀奇。但是,即便大家做了同样的选择,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的感受也不一样。假如人们生气的时候有一个愤怒值。比如,一个人被别人骂了几句侮辱人格的话,这个人的愤怒值是100。再假设这个人的愤怒值达到了500,他就会有想要杀死对方的冲动。再回到田灼身上,同样是被别人骂了几句侮辱人格的话,田灼的愤怒值其实已经超过了1000。处于十倍于其他人的愤怒程度,田灼依然可以保持镇定。很多时候,田灼的愤怒值甚至超过了10000,但他依然在忍。所以说,不能光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还要看后者心中隐藏的愤怒值到底有多高。田灼的忍耐力强,是因为他比绝大多数的人都更容易生气,但却能不被别人看出来他其实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

这也是田灼今天突然感觉到害怕的原因。别人因为看不出他其实已经很生气了,然后还对他一再挑衅,最后就可能会酿成大祸。一个人,如果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之后,一旦出手,很可能就会像今天新闻里的高中生那样,直接就是最暴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