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首都,哈瓦那。

何塞·马蒂国际机场。

迟晚在机场海关办公室和一个穿制服的古巴小伙子进行了约莫半小时的“友好坦率”交流,然而,双方除了知晓对方的态度是友善的,并未取得其他任何实质性沟通成果。

通俗点来说,就是借助了手脚比划的肢体语言和高科技翻译软件之后,依旧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

古巴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迟晚只会几句简单的礼貌问候用语,而这位皮肤黝黑笑起来一口整齐白牙的拉美裔海关小哥,英语口音重得让迟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么是她英语这么多年白学了,六级水平根本不足以应付出国的交际场景,要么……就是这小哥的英语也很烂,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完全不像英语。

很显然,这两种因素都有。

迟晚是津天大学中医专业的研二在读学生,恰逢中古两国有医疗教育合作项目,她凭借优异的专业成绩获得了学院唯一的公派交流名额,然而,语言是她的短板,按照学习日程,她过来这边会先进行一个月的语言突击集训,在此之前,她的西班牙语水平根本不足以流畅交流,尤其是遇到这种突发状况。

迟晚猜测,问题应该就出在她随身行李携带的一个中药小香包上。

临行前,她仔细查看了出入境政策,一些需要提前向海关申报的物品她都做了登记,唯独忘了这个她用来驱蚊助眠的香包,小小一个,都没巴掌大,素净的浅亚麻色粗布外观已经洗得发旧,周边细密的针脚出自迟晚之手,里面放了些檀香木粉末、丁香、白芷、艾叶等等……都是按照她个人喜好调配比例的中草药,然后咖色的细绳扎紧了作为封口,这东西在国内很常见,不少人还会当饰品挂件放在车里。

“这是一种……香料……”迟晚想不起来香料用西班牙语怎么说,只能用手做出在鼻子前轻轻闻味儿的模样,然后又双手合掌,放在一侧的耳朵边,露出一个安然入睡的表情,来表达此物有助眠安神的效果。

为了表达得更准确些,迟晚还特地用翻译软件,在中文栏输入“特殊的中药”,随后把西班牙语那边显示的结果给海关小哥看。

可是,看过之后,古巴小哥的表情更复杂了,他先是死死盯着翻译软件看了好几眼,然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笑容灿烂……看起来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的漂亮中国姑娘。

他摇了摇头,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迟晚还是听不懂,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心中不免哀怨和悔恨:她就不该一个人过来的!早一个月和导师一道来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好在古巴是社会主义国家,对来自中国的国际友人还是很友善的,海关小哥拿走迟晚的证件不知道去了哪儿,临走前怕她渴怕她饿还给她倒了水,拿了点零食,小黑屋待遇不可谓不惬意,只是和印象中的古巴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提起古巴,大多数中国人的印象应该是抽着雪茄喝着朗姆酒的老人与海,亦或者是印在T恤上的革命传奇、反美战士切·格瓦拉,总之,这是一个经济有些落后却又充满浪漫气息的神秘国度。

对于迟晚而言,提到这个国家,她脑海里会下意识蹦出它的西班牙语拼写:古巴——Cuba。即使她语言很烂,也能条件反射地说出来,因为这单词就类似于四六级词汇表中Abandon的存在,凡是学过一点入门西班牙语的,想忘都忘不了。大学的时候,她曾在假期学过一点,可惜已经都还给了老师,只剩下个别经典单词残存在记忆中。

迟晚吃着海关小哥给的糖果和面包,觉得味道还不错,要是换了别人,这会儿肯定忧虑万分,东西怕是一口都吃不下,但是她却吃得津津有味,甘蔗糖甜而不腻,面包片软糯香甜,几口下去,瞬间填饱了肚子。

既来之,则安之,她向来就是这种乐天派的性子,想着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呢,她又没违法犯罪,事情调查清楚了自然会放她走。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过来捞她的人竟然会是程睦南。

因为入境手续上显示迟晚是公费留学生,所以海关这边联系了接收地哈瓦那大学的负责人,说明了她携带违禁品的情况之后海关建议大学这边出一个担保手续并过来签个字,这样就不会对迟晚进行处罚。

迟晚被扣留所在的海关办公室在机场二楼,有一面超大的透明玻璃落地窗,透过去往下看,一楼大厅一览无余,视野好极了。

她捧着水杯,走近窗户,漫无目的地往外面看,顺便扭扭脖子松动筋骨,毕竟坐了那么久飞机。就这么随意一瞥,她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和身影,口中含着的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眼花。

一楼电梯口,一男一女,随着缓缓上行的扶梯,似乎要往迟晚所在的方向走来。

电石火花之间,迟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白色运动鞋,蓝色牛仔裤,黑色冲锋衣,这身装束,对于要坐20个小时的飞机的人来说,舒服又合适,但是如果是见“旧友”……未免有点太普通了……

结合当下的情况,还有几分寒酸落魄之感。

从背包里找到小镜子,迟晚迅速用纸巾擦掉嘴角的面包屑,然后用手指扒拉梳了几下在飞机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看了眼镜子里面素面朝天的自己,她估算了下时间,化妆是来不及了。

轻叹一口气,她把放在桌子上的鸭舌帽重新戴回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鸵鸟似的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祈求不要有人注意到她的脸。

然而她忘了,她的好友苏柠,历来就是大嗓门。

“迟晚!!!”

办公室门一开,她那一声震耳欲聋的迟晚,大概在场的,只要是中国人,都会立马将这个名字和人对上号。

迟晚避无可避,缓缓站起来,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她的心跳已经在加速,尤其是在看见走在苏柠后面的那个男人后,一颗心脏几乎都要跳了出来。

他还是那样气质卓然,连走路的姿态都透着股光风霁月的英气挺拔。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穿的是正装,黑西装熨帖合身衬得身形颀长,白衬衣配上深蓝色领带质感十足,手腕上多了块看不出品牌的表,总之,和大学时期的清俊少年相比,更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余光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迟晚悄然避开,及时收回视线,走上前去迎苏柠。

“你可真行,教务处的老师联系我们说你带了毒品在海关被扣了!”苏柠看到好久未见的好友,激动得不行,“把我给吓得呀,立马就去给你搬救兵了。”

“毒品?”迟晚一脸懵,“什么鬼?我怎么可能带毒品?”

“药品和毒品词源一样,不加限定词在一些语境中很容易产生误解。”程睦南出声解释道,他语调平缓,声音柔和,“我已经和海关那边沟通清楚,待会签个字你就能走了。”

“被海关扣,还理直气壮说自己带了毒品,你大概是第一个。”苏柠看她面前吃剩下的零食袋哭笑不得,“得亏你长得这样,要换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大概率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不过海关也不敢大意,他们看你不像是贩毒的人,加上又是公费留学生,所以联系了学校。”

“额……”迟晚点点头,犹豫着要怎么措辞跟苏柠搬来的救兵道谢。

苏柠给迟晚使眼色,指着旁边的人一个劲儿地强调:“人家可是大忙人,我怕你在这儿受罪,死乞白赖给人打电话,人二话不说就赶过来了。他今儿可是代表使馆给你出具的担保手续,要是他不跟我来这一趟,你在这儿可得待一阵呢。看看现在几点了,我俩饭都没吃呢。”

迟晚嘴角一弯,因为帽檐压得低,加上面前男人一米八几的身高,所以她只有昂着头,才能看到程睦南的脸对上他的视线,她对他笑得分外坦**,郑重说了声谢谢之后,还不忘挠头,一副苦思冥想终于想起来的模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你就是苏柠那个考进外交部的同班同学,程……程……”

“程睦南。”英俊的男人好心提醒,他目光温和,微微带笑,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对方的失礼,很自然就化解了她记不起他姓名的尴尬。

苏柠一脸诧异地看着迟晚,仿佛见了鬼:迟晚忘记谁也不会忘记程睦南啊!这是唱的哪一出?而且她刚才话都说出去了,就等着迟晚接一句请他们吃饭,结果这人居然连人家名字都说不全?

“对对对,程睦南!今天太谢谢你了,还麻烦你跑这一趟。”迟晚脑子仿若死机,脸都快笑僵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要装作那副记不清他的样子,可能是她心里还有鬼,也有可能是她想在程睦南面前为自己扳回一局。

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什么叫扳回一局……人家也许压根都不知道你是谁,也从来没跟你坐在一起玩过哪一局。

“本来就是份内事,不用谢。”程睦南开口嘱咐道,“大多数中药在国外都属于违禁品,私人是不允许随意携带的,以后记得注意就好。”

“嗯嗯,以后一定注意。”迟晚连连点头。

“我现在在使馆担任翻译工作,以后你们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和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大家都是同学,不用客气。”程睦南看向苏柠,“紧急的时候,可以打私人号码。”

没有任何架子,还是那么乐于助人,为人热忱却也不失分寸感。

苏柠点头,心中暗道:出门在外,有这样一位在使馆工作的神仙同学简直是祖上积了德!

迟晚却在纠结他话里的同学这个字眼,毕竟……她和他不是同学,连校友都算不上。

苏柠和程睦南都是开南大学的,而她是津天大学的,当然,这俩学校离得非常近,近到只有一门之隔,这道门被戏称为“南天门”。

“我是那个津天大学的……迟……”迟晚觉得自己贸然蹭这个“同学情”有点不合适,所以决定做一个自我介绍。

“迟晚。”程睦南抬眸看向她,还未等她自报家门,便先她一步说了出来,“迟早的那个迟晚。”

“我记得你。”他补了一句。而且特地强调了这么一句,仿佛无意间便和她刚才的“不记得”形成了鲜明对照。

迟晚猝不及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半天,拚命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和狂喜,附和道:“对,我就是那个和迟早对应的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