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偌大的四宫本家,此刻鸦雀无声。

因为那放下碗碟都要尽可能轻的森严规矩,这地方一向很静,说好听点叫世外桃源般的宁静,说难听点,就是跟个坟地似的安宁。

不过今晚的安静,倒是带着一些不同的意味。

那是王者盛怒之下,无人敢于发出声音的死寂。

在这片园林般的府邸中,一间不论面积还是韵味都与众不同的居室内,四宫集团的总帅,那个处于霓虹权力顶点的男人,此刻沉着脸坐在桌旁,对面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四宫云鹰。

而包括四宫云鹰在内,整间屋子里的人,都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良久之后,门外的管家出声道:“黄光少爷来了。”

坐在主位的四宫雁庵皱了下眉头:“让他进来。”

门拉开,最近日子过的不太好的四宫黄光走进屋里,和上次相比,他的眼中少了几分聛睨一切的傲气与自信,又散发着一种完全不该出现在四宫家长子身上的“老实人”气场。

他看了一眼坐在桌旁的四宫云鹰,向着主位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

“来的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四宫雁庵点点桌子示意坐下,待到四宫黄光坐好,佣人端上了茶水,又摆了摆手。

候在屋里的佣人立刻撤了出去。

待到门被拉上,屋里只剩下这三个男人,四宫雁庵才缓缓的开口道:“上次在别院,那个荻原明,到底做了什么?”

四宫黄光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他是主动过来的,因为听佣人说在四宫云鹰去见了父亲后,那边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都得过来打听一下情况。

但要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他肯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出门去的。

四宫黄光隐蔽的咽了下口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没什么,就是聊了聊,发现他很不乐意为我所用,就算了。”

嘭!

四宫雁庵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瞪大眼睛厉声呵斥道:“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你到底打算用到几时!区区鬼神,就给你吓破了胆子吗!?”

四宫黄光脸色青白,说不出话。

旁边的四宫云鹰抿了口茶,表面没什么情绪,但心里已经乐得不行。

他当然看得出,在胆气和志气方面,父亲已经对大哥很不满意了,这样一个色厉内荏的人也很难服众,倘若这点不发生改变,四宫黄光的落没,只会随着时间愈发加剧。

偌大四宫家的继承人,怎么能是一个被吓破了胆子的人。

至于四宫雁庵口中的鬼神,倒是没让他有额外的反应,因为他知道妖怪的存在,因此在他的贴身侍从说荻原明是幽灵时,并没有出言否定。

不仅是他,屋里另外两个男人,以及不在场的四宫家二少爷也知道。

虽说世界背面的存在是秘密,也和正面基本互不干扰,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还是会与人类产生交互,并被渐渐整合成仅有少部分人可以查看的情报,四宫家的高层,当然是有权知道的那部分人。

而四宫家没有对此作出特别安排,则是因为那些情报所整合出的一些公认结论——

妖怪不能,也无法轻易与人类产生交集。

神官可以处理一切妖魔鬼怪。

神官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解决,厉害的可能要多几颗,而且他们需要遵纪守法,也需要钱。

有这样的结论在,所谓的妖魔鬼怪便不是什么需要关注的东西。

其实这样的结论并不算错,毕竟大多数妖怪其实不强,拉开阵势跟人单挑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一般会对人造成严重威胁的,只有在特殊因果和强烈冤屈下,由人所化成的厉鬼。

这类通常的情况,那些神社寺庙里有真本事的高等神官和大和尚,基本都可以处理的来。

至于那些与大妖互相制衡的隐士高人,就不是什么可以收集到的情报了,背面就是背面,就算存在被知晓,也不可能被知晓的太过详细,也没那个必要。

处在人世间,他们比妖怪遵守规则,更不会对一般人出手。

那么按照一般理解,荻原明就算再麻烦,也不过是多加几颗子弹的事。

四宫黄光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很显然,他遇到了一个惊喜。

面对暴怒的父亲,四宫黄光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敢说,毕竟当初荻原明的那颗子弹真是对着他胸口来的,侍从动作稍慢一点,他今天就得在土里躺着。

而开枪时那玩闹般的滑稽举动,更是让四宫黄光深刻意识到,荻原明是一个潜藏着疯癫一面,“什么都能干出来”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手段超出了常理,根本无从防范的疯子,四宫黄光确实被吓破了胆子,也坚定按照荻原明的要求,至今仍对那天的事守口如瓶,连四宫雁庵都没有说。

他也知道自己因为那件事而状况极差,但……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

但今天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他知道四宫雁庵会对自己彻底失望,那样的后果,也许和死了没有太大差别。

憋了半晌,四宫黄光咬着牙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能不能先告诉我?”

四宫雁庵闭上了眼睛:“云鹰,你说。”

得到许可,四宫云鹰开口道:“荻原明要早坂家,不光是那几个人,还有从当初吞并后发展到现在的资产。”

四宫黄光眼皮跳了跳。

能被四宫家看上吞并,说明早坂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发展到今天更是一份不小的产业。

虽说对于庞大的四宫家而言,分离出去也只是出出血,倒算不上伤筋动骨,但与此同时,会有一个极其严重的隐性损失——颜面。

这不是简单的面子问题,而是会动摇四宫家原本根深蒂固的威信,让很多不敢妄动或原本服从的,开始出现别的心思。

尤其是最近的经历,更让四宫黄光清楚认知到威信被动摇的可怕。

不过和这些相比,他更在意的却是这个时间,和这件事的发生。

当初那事并不算完,荻原明已经明确告诉过四宫黄光,说他还有代价要付,但没说具体是什么,只说了“等到二月份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而关于封口,也是“在我完成了二月份那件要做的事情之前,都给我死死闭上嘴”。

当初的事情,显然和早坂爱有关联,目前又正好是二月初,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代价与封口令的期限了。

“稍等,父亲。”四宫黄光拿出手机问道,“这件事可能和我之前有点联系,我能不能先给荻原明打个电话?”

四宫雁庵皱了下眉头,盯着自己的长子看了几秒,沉声说道:“在这打。”

“当然。”

四宫黄光答应着,拨通号码,按下了免提。

电话一接通,没等四宫黄光说什么,荻原明的声音先传了出来。

【哦,我就说好像有什么事给忘了,那个,你派去岛上那些人可以叫回来了。】

四宫黄光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那早坂家的事……”

【那是你当初找我茬的代价,记得给你爹说一声,免得搞得我跟强盗一样。】

四宫黄光的心里,蹦出了果然俩字。

【然后下午那会,我好像给四宫云鹰交代的不是太清楚,你再去补充一下,关于早坂家分离的事,让你爹最迟明天晚上给我个回信,不同意或者不回信的话,明晚我就登门拜访】

话说到这份上,四宫雁庵沉默不下去了,笑着开口道:“那么明晚,我就在家摆好酒水,恭候荻原先生大驾了。”

【哟,你在啊,那方便了。】

荻原明的声音听起来正经了一点,却依然不太着调的说道:【酒水用不着,我这边还有约会,没时间去你那吃,晚上晚点睡就好。】

四宫雁庵继续看似豁达的笑着,如同面对一个老朋友般说笑着:“呵呵,难得荻原先生愿意上门做客,老夫肯定多晚都得等,只怕您贵人事多,明晚临时出了差错。”

【那不可能,只要不是某个女人冲上门来把我打进医院,我就肯定到场,那就这样了,你们吃饭了没?】

四宫雁庵还没来得及跟上“某个女人把我打进医院”这貌似开玩笑的信息,就让后面的问题问的一愣,下意识的回了句:“还没。”

【快点吃吧,不按时吃饭对胃不好,您也不年轻了,不能像我这样折腾。好,那就不打扰了,我这吃着呢】

说完这句,荻原明很自然的挂了电话。

四宫雁庵看着桌上的手机,冷冷的笑了一下,随后像是抑制不住一般,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但旁边的四宫黄光和四宫云鹰,还不至于以为他们爹这是高兴的,也不可能跟着笑出来。

四宫雁庵的笑声突然止歇。

他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缓缓说道:“好,那我就会一会这位大名鼎鼎的阴阳先生,看看他,到底有几分真才实学。”

四宫黄光可算不用再憋着,也终于吐出了三个字:“枪没用。”

“我知道,要是有用,你也不至于让吓成这样。”四宫雁庵沉声说道,“对付这种人,就要让专家来。”

说完话,他拍了拍手。

候在门口的老管家立刻拉门进屋,在他身边欠身道:“老爷。”

四宫雁庵抬了抬手指:“给我联系伏见稻荷大社的宫司。”

老管家立刻拿出手机,在繁多的人脉目录中翻找到指定神社的宫司号码,拨通之后递出了手机。

四宫雁庵漫不经心的接了过来,等到了接通。

电话对面传出的,同样是有点上了年纪的声音,语气热络的很:“四宫家主?哎哟,怪不得今天占卜显了个吉兆。”

四宫雁庵一改刚才那漫不经心的样子,热络而不失沉稳的笑着回道:“哈哈,宫司大人抬举了,新年一别,宫司大人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好的很,如果家主大人明年还来社里参拜,那就更好了。”

“何必要等明年,明晚我就在家摆下水酒,不知宫司大人是否愿意赏光?”

“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家主大人事务繁忙,怎么突然想着在家设宴了?”

话入正题,四宫雁庵也不含糊,直接说道:“实不相瞒,我这里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应该需要宫司大人出手。”

对面的宫司声音严肃了起来:“您请说。”

“有人,要借着那鬼神之力,抢夺我四宫家的产业。”

一听这个,宫司的声音里顿时充满了诧异:“这可是犯忌讳的事,谁啊,这么不守规矩?”

四宫雁庵沉声说道:“宫司大人应该听过,荻原明,这个名字吧。”

电话对面突然没声了。

四宫雁庵心底一沉:“宫司大人?”

对面的宫司咳了两声,声调有些怪异的问道:“怎么是他?他……要抢您家的产业?”

“对!明明白白的让我把家里资产分割出去一部分,不然就要‘登门拜访’,虽然那份资产不是很多,但也过于无法无天了吧。”

“呃……”

听到那为难的声音,四宫雁庵皱着眉头,严正的说道:“这可是犯法的事,可事涉鬼神,警察也无法处理,不然我也不用叨扰宫司大人了。话说回来,宫司大人刚刚说此举坏了规矩,说明这个规矩,确实是宫司大人管的吧?”

“……也算是我得管的,但……唉!怎么偏偏是那个人。”

“怎么,宫司大人有什么不方便?”

电话那边沉默了会。

之后出现的,是让四宫雁庵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回答。

“确实有些不方便,虽然他是阴阳先生,我们是阴阳师,属于完全不同的流派,但归根结底又出自同源,姑且算是半个同门,念在同门之情的份上,我们确实不太好出手。”

同门之情?你们神道教内部都能打出脑浆子!这流派都不一样的,反倒搁这谈同门之情了?

四宫雁庵气得想骂人,电话对面的宫司大概也觉得这理由实在过分了点,赶紧提了个点子:“要不您再问问金阁寺,或者仁和寺的和尚?他们没有同门之情的麻烦,出手方便的很!那几个大和尚也确实有本事,比我厉害多了!”

这是四宫雁庵第一次听到神道教的人不惜自贬的去夸和尚。

也是第一次觉得,活久了,是真的什么都能见到。

“总之,宫司大人的意思是,这事您不想管?”

“唉,这事确实不太对,我……唉,明晚我会去看看,去看看,有话咱坐下来好好说。”

四宫雁庵勉强维持着体面,和唉声叹气的伏见稻荷大社宫司寒暄几句挂了电话,喝了盏茶静了静心,才让管家把电话给金阁寺那边拨了过去。

前面同样聊的热络,结果一进正题,对面和尚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那个人啊,那个人和神道教出自同源,应该归神道教管,我们这边……唉,不太好插手啊……”

继前两个第一次之后,这是又一个第一次。

是四宫雁庵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皮球是个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