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坂爱离开了丰之崎。

但剩下的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她有想去的地方,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只要能在一起呆着,可以看到人,可以听到那好像一直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缺乏一个理由。

交易建立的只是肉体关系,可这周荻原明说“玩够了”,背后的意义很可能是“需要休息”。

早坂爱可以理解,真的可以理解,毕竟她刚才好好观察了半天,确认了那位笔名霞诗子的“同行”有着并非垫出来的色气身材,很独特的文学气质,举手投足间颇有风韵,完全可以在各方面充分撩起男人的欲望。

包括那有点毒的说话方式——无论是继续毒着还是软下来,都很能激发男人的兴趣。

还看到了她无意识的捏了捏腿,揉了揉腰这类动作,以及在另外两人走后,立刻暴露出来的疲惫样子。

加上和七海聊天时,得知七海最近经常外出,昨日不在家的消息。

如此充分的时间,和那个女生疲劳的样子,让早坂爱可以想象到昨天的激烈程度,再进一步想象了荻原明“需要休息”的样子。

于是,就连显得很不知廉耻,很荒**的“想要主动上门服务”都不能提出,否则绝对会惹人厌烦。

至于其他“只是想去玩”,“想去做客”一类的理由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正常的朋友关系,毫无缘由的提出拜访也显得很尴尬。

何况因为那特殊的关系,无论用什么理由去,都像是有着“想要主动上门服务”的暗示,同样可能招致反感。

在大小姐来电话之前,似乎只能这样消磨时间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确认美甲还没到要做的时候,便想了一些女孩子的正常娱乐,比如去买买衣服,鞋子,逛逛电脑店……

装配电脑属于她的个人爱好,但她的电脑硬件暂时也没什么升级的必要性。如果是和大小姐一起出门逛街,她倒是有心情看看自己想要的衣饰,但是现在,她没有那个心情。

在外消磨时间,这是对早坂爱而言很陌生的一件事,何况心情说不上好。

她就这样沿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时不时经过的汽车声,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看到了书店,进去找到了那一套《恋爱节拍器》,翻了翻,却看不进去什么,只能买了书带着离开。

行人与车辆的嘈杂声让她有些烦躁,出于对安静的需求,她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最终找到了一处行人稀少的河流边。

类似的河流在霓虹有很多,除去可能种着树的河岸之外,通常还有一个向上的斜坡构成堤岸,是各种名场景的高发地。

比如坐在种满草的斜坡上,吹着黄昏的晚风静心阅读的文学少女,比如在堤岸上背对夕阳,告白接吻或分手转身的情侣,再比如住在堤岸下的河流边,一手圣经一手枪的男性修女……

早坂爱并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遇到什么,只是如同之前那般,木然走向横亘过河堤的桥,可就在她快要走上桥的时候,她从桥下的河边处,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招呼声。

“这位小姐请留步,我观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不测啊~”

早坂爱停下了脚步,木然了一个多小时的脸,在那一刻出现了极为生动的表情。

她慢慢转过头,用戴着时尚墨镜的眼睛,与桥下带着圆框墨镜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就像男人可以轻易认出她一样,哪怕这个男人戴着少见的墨镜,穿着一身与当前时代完全不符的白色道袍,她也可以轻易认出对方。

男人点了点面前放着占卜器具的桌子,嘴角含笑的说道:“所以,要不要让我给你算上一卦,不准不要钱哦。”

早坂爱的嘴唇动了动,将差点说出口的那句“荻原先生”咽了回去,原本空洞又混乱的思维,跟着内心的雀跃活跃了起来。

在这里的不是荻原先生,而是一位出来摆摊的算命先生,那么自己就不是四宫家的女仆,而是秀知学园里一个经常被风纪委员追着整理衣着的辣妹系学生。

“诶——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嘛~”

带着并没有当回事的,仅仅是感到有趣的笑容和语气,早坂爱走下堤岸,坐在了摊子前的小椅子上,笑嘻嘻的托着下巴:“请问这位先生,我到底有什么不测呢?”

“这个啊,就要算一卦才知道了。”

荻原明将纸和笔推到早坂爱面前,说道:“请这位小姐将出生时间和姓名写下来吧,倘若出生时间能精确到小时,就再好不过了。”

早坂爱将名字和日期写下,依然带着嬉笑,推回纸条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要开始算咯,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忠告。”

荻原明将铜钱掷入龟甲,不轻不重的摇晃着,低声说道:“不要随意将名字和出生时期告诉我这类人,被知道名字,就相当于被对方掌握了灵魂的一部分,被知道生日,就相当于被对方掌握了过去和未来。”

老实说,虽然听着不可思议,但早坂爱有点当真。

可在有点当真的同时,她也不在意的嬉笑着:“所以在这张纸条交出去之后,我的灵魂,过去,还有未来,就已经被您掌握在手中了?”

荻原明笑了一下:“是啊,已经在我手中了。”

“啊——听起来好可怕呢,您不会做出什么害我的事情吧。”

“当然不会,干我们这行要有职业道德,这是基本,也是底线,倘若连这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又怎么担得起先生二字。”

说话间,荻原明将铜钱轻轻的依次倒出,看过之后却又收起,如此重复到第六次,看着最后一次卦象,终于放下了龟甲。

“坤上离下,明夷卦,凶卦。得此卦者时运不佳,事事劳苦,宜坚守正道,忍耐自重,等待时机。”

早坂爱看不懂那些铜钱表示,也不知这到底是相应的占卜结果,还是荻原明按照对自己的了解,说了一点符合情况,让自己安心等待的话。

而在这段话里,她有点在意“忍耐自重”这四个字。

她觉得自己应该没表现出什么不妥,这几个字也没什么特殊的意思,但依然怕荻原明意有所指。搞得她头也不敢抬,只能似乎很有兴致的打量着龟甲铜钱,和桌上被镇纸压着的符。

“总之要等等对吧,我明白啦。”早坂爱以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不过既然是凶卦,有没有什么由凶转吉的办法呢。”

“办法啊……罢了,相逢即是有缘,今天我就吃点亏。”

荻原明说着江湖骗子的标准发言,也走着同样标准的流程,只见他拿出了一个样式如同扁平的小型甜甜圈的玉制品,笑吟吟的说道:“卖你一个我亲手开过光的平安扣吧,等过了那一道心劫,此后自会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早坂爱“好奇”的接了过来,也好奇的问道:“不是时运不佳身处困境吗,心劫又是什么?”

“困境是不难的。”荻原明很普通的笑着,“带着翻身的富贵命格,又有用牺牲换来的相助,走出困境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唯一的难点在于,面对自己的心魔,你究竟要一逃了之,还是要勇敢面对。”

早坂爱正打量着平安扣的目光,就此凝固了。

隔了几秒,她带着还残留有笑意的疑惑表情抬起头来:“一逃了之……和勇敢面对?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我未来会遇到的麻烦吗?”

荻原明看着她不似作伪的疑惑,稍微有些呆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毕竟这个表情太真了,完全诠释着那种因为相信了危险的预言而担心,却又不知具体会是什么样的迷惑心情。

甚至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上个表情,又随着时间慢慢消失。

太真了,太真了。

笑过之后,荻原明微微叹息道:“还要装吗?你究竟有多少张面具,到底哪一面是真的,还是说都是假的?”

早坂爱漂亮的眼瞳颤抖了一下。

她意外的感到心很疼。

不是被戳破的尴尬,被识破的不安,毕竟她在很早之前就问过荻原明“喜欢什么样子”,明确的说了自己可以戴上相应的面具去满足荻原明的喜好。

所以那些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疼痛,被质疑“都是假的”的疼痛。

早坂爱低下头,掩饰着难以自控的表情,喃喃的说道:“我……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如何解释,也说不下去。

荻原明也没执着的要一个答案,听到这般呢喃便一笑而过,手指在桌上轻轻的点了点,将话题回归到之前。

“好吧,那么说明白点,我在问你究竟要对那位大小姐承认自己的叛徒身份,等一个审判,还在脱离四宫家之后,就这么一走了之,永远消失?”

随着询问,早坂爱的瞳孔慢慢收缩,本就疼痛着的心,又溢满了罪恶与恐惧,让她渐渐难以承受。

“不……不要……”

就像低着的头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如同祈求一般的打着颤。

“不要……唯有这件事,我不想让大小姐知道……”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荻原明也算是对情绪和气氛较为敏感的人,后悔的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他也没想到,早坂爱对此的恐惧居然会有那么强烈。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倘若不是过于珍惜,就不会有足以让她牺牲献身以求解脱的负罪感,两人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关系。

“很害怕吗?”荻原明的声音温和了几分。

只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听到声音里的关切,早坂爱的情绪便稍稍平复了一点,像是运动后一般深深的喘了口气。

“是……这是我唯一害怕的,我唯独害怕被她讨厌”

因为一直觉得她可爱的不得了。

很高兴她能依赖自己。

感觉她受到伤害的样子很可怜,为她加入学生会后开心的样子而感到高兴。

因为很喜欢啊,所以这不断背叛着的十年来,一想到会被讨厌,当然会很害怕,很痛苦啊。

所以啊……

“所以,我想在大小姐对我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就这样好好的分别。”

听着这样的愿望,荻原明露出了点疑虑的表情,往下问道:“以你对那位大小姐的感情和良心,这样的分别可没法当做‘结束’吧,在这之后呢?你就找个她看不到的地方,抱着再也甩脱不了的罪恶感,像个脏兮兮的老鼠一样的默默活着?”

“无所谓,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没关系。”

早坂爱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什么“咬咬牙”,因为内心的天平倾斜太多,哪怕是当个脏兮兮的老鼠,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荻原明试着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性:“这样真的好吗,说不定她会原谅你呢?”

早坂爱轻轻地摇了下头:“四宫家不会原谅背叛者,大小姐想要相信一个人很难。”

荻原明摸了摸下巴,对此表示了理解。

“嗯,对于一个心防高筑的人而言,在好不容易相信了一个人之后遭到背叛,受到的伤害会很大,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贴身女仆。”

“这样的背叛会践踏最真挚的心,会让她出离的愤怒,会给她造成前所未有的巨大伤害,说不定从今往后,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荻原明的分析,一定程度上转移了早坂爱的注意力。

她确实没想到这里,因为仅仅是害怕被四宫辉夜讨厌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哪里还能再多想想其他后果。

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却完全没考虑大小姐会受到的伤害吗……

这还真是够自私的。

“您说的对。”早坂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解着像是缺氧一样的压抑感,“这样说的话,就更不能告诉大小姐……”

“但原谅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吧。”

明明将后果说的很严重,荻原明的神情和语调却又很轻松:“说到底,你的背叛是为了自家生存的迫不得已,又没对她造成什么直接的伤害和损失,就算有也尚未发生,多年来也是真的在尽心尽力,感情还真的很好,综合以上条件,我觉得她原谅你的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还很高。”

真的会被原谅吗?

早坂爱不知道,也不可能像荻原明那般抱着乐观的心态看待。

局内和局外的区别,可不只是能否看清,还有能否承受。

她再一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有害怕。

“如果,我是说如果。”荻原明依旧轻巧的说道,“如果你坦白了,她也原谅了,以后还能以朋友的关系相处,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那不可能……”

“都说了是如果,是假设,不要那么认真嘛。”

坐在桌子对面的荻原明歪了下身子,将视角放低了一些,问道:“哭了?”

“……没有。”

早坂爱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继续低着头想了一阵,轻声说道:“嗯……只是想一想的话,真是太美好了。”

确认早坂爱的期盼,荻原明最后一次试探道:“既然如此,不试试吗,如果你真就这么消失了,她也会挺寂寞的吧。”

“不至于,大小姐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冷漠,学会了和人接触,有了学生会的朋友,不会感到多寂寞的。”

怎么可能去奢望那种事,奢望之所以叫做奢望,不就因为不可能吗。

要是真的去做了,下场一定会很惨的。

就像另一个奢望一样。

早坂爱抬起头来,露出了已经可以控制住表情的脸,神色如常的看着荻原明。

要是真的去喜欢了,下场一定会很惨的。

所以今天去见那个叫霞之丘诗羽的人,其实也有着很大的意义,那就是保持清醒。

如果不能清醒,就会做出像今天一样缺乏条理的愚蠢行为,直到临出门了才去确认丰之崎到底有没有在举办学园祭,而“失败”的后果,可不是漫无目的的消磨一下午时间那么简单。

她需要保持清醒。

而在她的对面,荻原明看着那已然熟悉起来的神情,在心里笑了一下。

这样的早坂爱,就和前两天碰到的黑猫似的,因为太过害怕,因为失败的后果太过严重,哪怕“胜率”再高,也根本不敢赌一赌。

那么就如当初支持黑猫保持不信任人类的野生一样,荻原明也支持这样的退缩。

没人能帮她承担失败的后果和痛苦,既然如此,就没人有资格替她做出“可能更好”的决定,哪怕今后的她会一直活在负罪感中,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结果。

荻原明将食指竖在嘴前,轻笑着说道:“好,那咱们就不告诉她。”

这一个“咱们”,差点把早坂爱的清醒击溃。

“多谢荻原先生的关心,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早坂爱掐着手心,努力的清醒回来,以谈判般的冷静说道:“我想让您帮助的,是帮我安全脱离四宫家,因为从出生就在为四宫家效力,又是大小姐的贴身侍从,很多人认为我的手上掌握了很多机密。”

“一旦我脱离四宫家的庇护,就会被那些人盯上,我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这让我很害怕。”

虽然和前面一样,说出了害怕这个词,但她的反应可远远不如前面那般强烈,不如说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保持着应有的平静。

帮早坂爱脱离四宫家,是当初在烟火大会时就谈论过的代价,只不过当时没有说清,如今听到其中缘由,荻原明了然的点点头:“就是让我当保镖呗。”

早坂爱谨慎的更正道:“是请求您的庇护。”

荻原明摆了摆手:“无所谓,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总之事情我已经明白了,想离开的时候给我说一声吧。”

“……嗯,谢谢您。”

虽然明确知道荻原明说的是自己离开四宫家,但听到离开这两个字,早坂爱的心里也稍稍有点不舒服。

因为她意识到,既然谈话结束,自己也没什么留下的理由,或许应该走了。

但她不想走。

河水的流淌声不会太吵,但究竟是让人心静还是惹人心乱,总归要看此刻的心情。

在早坂爱的耳中,这样的声音多少有些嘈杂,影响了她的思路,让她不知如何开口。

正在拿烟的荻原明察觉到了什么,主动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早坂爱握在一起的手紧了紧,目光躲闪着看向别处:“嗯?嗯没有。”

荻原明看得出她在紧张,如果是在夜里与室内,他有很多办法去安抚,但现在终究是白天和户外,很多办法不太合适。

想了想,他也只能用言语安抚道:“不管怎么说,你也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要求可以提,我很乐意满足一下,如果是大一点的要求,也不是不能讨论。”

早坂爱抿了抿嘴。

只是稍稍贪心一下,让这个周末不是那么遗憾,应该没什么吧,

嗯,只是稍稍的贪心,应该不会影响到“清醒”,也不会让“需要休息”的荻原先生产生反感。

看着带有鼓励笑容的荻原明,早坂爱有些僵硬的抬了抬手,小声问道:

“能不能,抱抱我?”

这个要求让荻原明很是意外,愣了几秒才回道:“就这个?”

早坂爱呆呆的点了点头。

荻原明呼了口气,闭着眼揉了揉鼻子。

这小狐狸,总能突然把人萌一脸。

还能怎么办呢。

荻原明离开椅子绕过桌子,抱住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第一次在大白天露出这种傻乎乎表情的早坂爱。

呆在熟悉的怀抱里,早坂爱慢慢眯起了眼睛,又羞涩的把脸埋在荻原明肩膀上,小心而贪婪的呼吸着,享受着。

只要有了这个,这个周末,这一周,她就不再抱有遗憾了。